我的少年時代過得比誰都愉快。爸爸媽媽對我慈祥寵愛。我們覺得他們都不是憑一時喜怒管教孩子的馬虎人，而是總在為我們創(chuàng)造著快樂和幸福。我和別家的孩子到了一起，總明顯地感到自己有多么幸運，而感恩之情又激發(fā)了我們的純孝之心。 我有時脾氣暴躁、感情沖動，但由于本性里的某些規(guī)律，我激烈的情緒并沒有導致荒唐的行為，而是轉變成求知的渴望，而且也不是那種盲目的求知欲。不同的語言結構、不同的政府法令、不同制度的國家的政治，這些都吸引不了我—這我承認。我想學習的是天與地的奧秘。而且，無論塞滿我腦子的是事物的外在現(xiàn)象，還是大自然的內(nèi)在精神，抑或是人類神秘的靈魂，我的探索都指向形而上學的道理，或者，就其最高意義而言，都指向世界的物質奧秘。 而克萊瓦爾所鉆研的卻可以說是事物間的道德關系。他研究的主題是紛繁忙碌的人生舞臺、英雄的品德和人的行為。他的希望和夢想就是讓自己成為不畏艱險的對民族有貢獻的人，被載入英雄史冊。伊麗莎白那圣潔的靈魂就像一盞明燈，讓我們這個平靜的家庭熠（yì ）熠生輝。她和我們心靈相通。她那微笑、溫婉的聲音，以及天堂般的眼睛的顧盼，永遠在那里佑護著我們，使我們精神振奮。她是一個生動的精靈，讓人溫和，令人傾羨。我學習時常常悶悶不樂，由于天性的熱情而表現(xiàn)得粗野，她卻總在那里安撫著我，使我像她那樣溫和。而克萊瓦爾呢，有什么邪惡的東西能盤踞在他那高貴的精神上嗎？如果沒有伊麗莎白向克萊瓦爾展示出善良仁慈之可愛，沒有讓他把行善變成他那雄心壯志的終極目標，他的和善也許就不會那么十全十美了，他的寬懷大度也許就不會那么體貼溫存了，他追求冒險活動的激情也許就不會那么溫文爾雅了。 在不幸的命運污染我的心靈，把可以廣泛使用的光輝想象轉化為陰暗狹窄的自我思考之前，我在回憶兒童時代時總是充滿愉悅。而且，在描繪我的早年生活時，我也記錄下了那些在不知不覺中引導我一步步走向后來痛苦遭遇的事件。因為在我追溯（sù）那后來控制了我命運的激情是如何產(chǎn)生時，卻發(fā)現(xiàn)那激情像高山上的河流，來自并不高貴的幾乎已被遺忘的源頭，卻一面奔瀉，一面成長為滾滾洪流，把我的歡樂與希望全沖刷走了。 自然哲學是控制我命運的精靈，因此我在敘述時希望談談使我偏愛上這門學問的一些事實。在我十三歲時，我們?nèi)�家到托農(nóng)附近的浴泉去玩。天氣不好，我們只好在客棧里待了一天。我在那間屋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科尼利烏斯·阿格里帕[ 科尼利烏斯·阿格里帕，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神秘哲學作家。]的作品，便隨意翻了翻。阿格里帕想證明的理論和他所提供的驚人事實立即燃起了我的熱情，一道新的光芒從我心里升起。我跳了起來，把我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父親。父親只隨意地望了望書名就說：“啊，科尼利烏斯·阿格里帕！別在那書上浪費時間了，親愛的維克多，那全都是些可悲的廢話�！� 如果父親不是這樣說，而是費點功夫向我說明阿格里帕的學說早已被徹底推翻，目前已出現(xiàn)了新的科學體系，確切的、實際的體系，比古代那想當然的體系強有力得多，那我肯定就會扔掉阿格里帕，不再好奇，并以更大的熱情回到以前的研究里去，我的思想脈絡甚至根本不可能接受那攸（yōu ）關我命運的沖動—導致我毀滅的就是它。我父親對那書的隨意一瞥（piē），并不能讓我相信他知道那書的內(nèi)容。于是我繼續(xù)如饑似渴地讀了下去。 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位作家的全部作品，隨后又找到了帕拉塞爾瑟斯[ 帕拉塞爾瑟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醫(yī)生、煉金術士和占星師。]和阿爾伯圖斯·馬格努斯[ 阿爾伯圖斯·馬格努斯，中世紀德國哲學家、主教，著有《物理學》。]的作品。我興致勃勃地閱讀和研究著這些作者縱肆的想象。在我看來他們都是瑰寶，除我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的瑰寶。我已描述過我自己，說我懷有揭開宇宙奧秘的渴望。盡管現(xiàn)代哲學家已付出艱辛的勞動，做出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可我對自己的研究仍然感到歉然，并不愉快。據(jù)說艾薩克·牛頓爵士早就坦言說他只像個孩子，在沒有人探索過的遼闊的真理海岸上拾到了幾枚貝殼。以我這孩子的理解力來說，我所知道的牛頓自然哲學每個分支里的繼承人都像是初出茅廬的新手。 沒有受過教育的農(nóng)民看見身邊的自然現(xiàn)象，懂得它們的實際運用，而最淵博的哲學家卻未必能比他們高明。哲學家部分地揭示了大自然的面貌，但大自然那永恒的輪廓仍然是神秘莫測的奇跡。哲學家可以解剖、分類、命名，但是，別說終極原因了，就連次終極原因，更次終極原因，他們也未必知道。我曾凝視過那似乎阻礙了人類進入大自然城堡的種種壁壘和障礙，卻總是感到苦惱，抱怨自己無知。 但是我現(xiàn)在有了書，有了這些知道得更深更多的人。我相信了他們的論斷，成了他們的信徒—這種事竟然發(fā)生在十八世紀，看來有些奇怪，可在日內(nèi)瓦的學校接受教育時，對自己喜歡的學科，我絕大部分都靠的是自學。我父親不搞科學，我只好以少年的盲目加上學生對知識的渴望，摸索著前行。在我的新導師的指引下，我以最大的勤奮進入了對點金石和長生不老藥的探索。長生不老藥很快就獲得了我的全部注意。 財富是低級的目標，如果我的發(fā)現(xiàn)能消除一切病害，除了暴力，使人免于任何痛苦，我所獲得的榮耀將有多么巨大呀！我的幻想還不止于此。我喜歡的作家對呼神喚鬼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我非常迫切地希望能呼喚鬼神。盡管我的這類嘗試總是失敗，我卻總把那歸結為自己經(jīng)驗不足、措施不當，或對導師的信仰不夠堅定。有段時間我滿腦子都是一個個支離破碎的體系。我像個蹩腳的魔法師，按照一種狂熱的想象和幼稚的推理，把千百個互相矛盾的理論雜糅到一起，在五花八門的知識里探索，直到一個意外事件改變了我的思路。 在我大約十五歲時，我們回到了卑爾麗伏附近的房子里居住。那時我們遇到了一場非常恐怖的雷雨。那雷雨來自朱拉山脈背面。炸雷立即劈下，轟隆隆的聲音從天上四面打來，異�？植�。雷陣雨進行時，我一直懷著好奇和快活張望著。我站在門口，突然見到一串烈火從一棵美麗的老橡樹里躥了出來—那樹離我們的房屋只有二十碼[ 碼，英制中的長度單位。1 碼＝ 3 英尺＝ 0.9144 米。]左右。耀眼的光芒剛消失，老橡樹就不見了，剩下的只有一個樹樁。第二天一早我們出去看時，老橡樹已被雷打成了怪模樣：不是被打成了碎片，而是被撕成了細木條。被毀滅得這么徹底的東西，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在那以前，我對電學的一般規(guī)律并非完全無知，可這回卻有一個精通自然哲學的了不起的學者和我們在一起。這場災難讓他激動不已。他為我們解釋了一個他通過研究電學和流電學得來的理論。我感到他那理論又新奇又驚人。他的話使主宰我思想的科尼利烏斯·阿格里帕、帕拉塞爾瑟斯和阿爾伯圖斯·馬格努斯等大師黯然失色。命運弄人，大師們理論的被推翻讓我對自己以往的研究失去了興趣。那感覺好像是：世間萬物都是不可認知的。一直吸引我注意的東西突然變得可憎了。我們在少年時代很容易任性，一時沖動之下，我立即放棄了以前的研究，把自然史和它所派生的一切學問都看作被歪曲了的發(fā)育不全的東西。我對那種不可能踏進真正知識門檻的所謂知識產(chǎn)生了深深的厭惡。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我開始研究數(shù)學及其相關學科，認為它們具有堅實的基礎，因而值得我去認真研究。 我們的靈魂構造就是這樣離奇。這種輕率的紐帶就像這樣把我們與成功或毀滅捆綁到了一起�，F(xiàn)在回憶起來，我覺得這種興趣和意志的幾乎神奇的變化，似乎就是我生命的守護女神直接為我安排的—那是她為回避那已經(jīng)懸在星星之間、即將降臨到我頭上的風暴所做的最后努力。的靈魂異常安靜和歡欣，這宣布了我的守護女神的勝利—究其原因，卻正是由于我放棄了讓我倍感痛苦的學問的研究。在這之后我才懂得：堅持那些研究，我必將遭遇不幸，而摒（bìng）棄它，我就會得到快樂。 善良天使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毫無效果。命運太強大，它那永恒的法則已最終判定了我要遭到恐怖的徹底毀滅。 到我十七歲時，父母決定讓我到英戈爾斯塔特大學去讀書—在那以前我一直在日內(nèi)瓦上學。父親認為，要想接受完整的教育，我應該熟悉故鄉(xiāng)日內(nèi)瓦以外的地方的風土人情，因此很早就安排好了我離家的時間。但是，還沒等到那決定的時刻到來，我生命里的第一次不幸就出現(xiàn)了，這似乎預兆著我未來的痛苦。伊麗莎白感染了猩紅熱，病情嚴重，非常危險。她生病時大家費了許多唇舌不讓媽媽去照顧她。開始時媽媽倒是接受了我們的請求，但在她聽說心愛的孩子出現(xiàn)危險時，卻無法不擔心了，于是去到病床前照料她。媽媽的精心照料戰(zhàn)勝了疾病，伊麗莎白得救了，但這次冒險對挽救孩子的人卻產(chǎn)生了致命的后果。三天后媽媽病倒了，高燒后又出現(xiàn)了極可怕的癥候。為她治病的人的臉色預示著厄運的到來。這位最好的媽媽即使在彌留之際仍是那么堅強而慈祥。她把伊麗莎白和我的手拉到一起，說：“孩子，我把對未來幸福的最堅定的希望寄托在你倆今后的結合上。這將是對你們爸爸的一種安慰。親愛的伊麗莎白，你要接替我的位置，照顧更小的孩子了。唉！我不得不離開你們了！多么遺憾！你們一直愛我，我也感到很快樂，可現(xiàn)在我卻要離開你們了，我能不難過嗎？但是，我現(xiàn)在不該有這種念頭。我要努力適應死亡，盼望能到另一個世界和你們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