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照耀中國：埃德加·斯諾的北京往事（節(jié)選）

1928 年，23 歲的美國記者斯諾來到中國，廣袤美麗的中國大地和災(zāi)難深重的中國人民，給他的內(nèi)心帶來極大的震撼與沖擊，令他放棄了原本在中國只停留 6 個星期的計劃。

1933 年斯諾來到北平，古都的美麗、普通百姓生活的艱難和隨處可見的社會不公，激起了斯諾的正義感。他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中國急需一名改革領(lǐng)袖，一名極具卓越力量的支柱人物，一名實事求是的理想家。他必須有能力領(lǐng)導(dǎo)中國人民擺脫一切腐朽桎梏……”

不久，斯諾發(fā)現(xiàn)了這位領(lǐng)袖。他從北平出發(fā)前往陜北，采  訪了毛澤東、周恩來等上百名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和普通士兵。結(jié)束采訪后，他回到北平，完成了鴻篇巨制《紅星照耀中國》， 第一次向全世界報道了真實的紅軍。

安家北平

1933 年初春，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與新婚妻子海倫·斯諾來到北平，出任報聯(lián)社駐平記者。

幾年前，斯諾曾因采訪來過北平，但是那次來去匆匆，沒有體會出這座城市的韻味。這回他攜妻安家北平，被古都的壯觀與古樸震撼了。在自傳《復(fù)始之旅》中，他這樣描述對這座城市的初印象：北京是亞洲無與倫比的、最雄偉、最吸引人的都市。它是一個具有將近三千年連綿不斷歷史的文明古國的中心。市內(nèi)的  紫禁城寬敞美麗。有幾分像巴黎，而有著玫瑰色墻壁的寺廟宮  殿卻又給人以古色古香的感覺。站在高大的內(nèi)城城墻上眺望， 你可以看到北海四周槐樹夾道的大路，金碧輝煌的琉璃屋頂和園林，長年蔚藍的天空倒映水面的人工湖；目光掠過油漆的牌  樓、高大的石砌城樓，一直可以望到遠方蒼黃的西山。

事實上，自從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清政府與列強簽署《天津條約》許可各國在北京設(shè)立公使館后，以外交人員和傳教士為主體的外國人小群體便在北京出現(xiàn)了。雖然外國人在 1900 年的“義和團運動”中受到很大沖擊，但運動平息不久，他們又涌回北京。

特別是“一戰(zhàn)”后，歐洲人引以為豪的工業(yè)文明被戰(zhàn)火擊得粉碎，“昨日的世界”杳如黃鶴一去不返。越來越多的西方人對自己篤信的物質(zhì)主義產(chǎn)生懷疑，他們開始轉(zhuǎn)向東方，希望通 過古老的東方文明求得醫(yī)治世界的解藥。此時，外國學者、作 家、藝術(shù)家，成群結(jié)隊來到北京。古老的北京城儼然成為西方 人維持“舊秩序”的桃花源、一個還沒有受到現(xiàn)代世界污染的城市。

與生活在上海等港口城市、從事商業(yè)活動的外國人不同， 住在北京的外僑大多是外交官、知識分子、藝術(shù)家和靠老家匯款過活的閑人。他們居住在東交民巷或附近的胡同里，體會著老北京獨特的風土人情。穿梭在北京城大街小巷的人力車， 翹起的古建筑檐角，停在樹上的烏鴉，以及夜空中閃亮的星星……這些都深深地吸引著外國僑民們。

1928 年北伐成功，中華民國立南京為首都，北京不但失去了國都的地位，而且連名字也被改成了平民色彩極重的“北平”。英國漢學家蒲樂道在《老北京奇聞錄》中抱怨道：“北京就像個被廢黜的皇后，依舊穿著留下來的皇袍，徒勞地擺出一 副普通家庭主婦的姿態(tài)。”

即便如此，外僑們?nèi)匀贿x擇居住在這里，甚至許多外交人員都不愿意把使館立即搬到南京。他們抱怨南京“既沒有中式奢侈品，也沒有能令外國人感覺舒適的居所”，甚至連自來水供應(yīng)都成問題，“在綿延的城墻之內(nèi)，只有小米地、蘆葦沼澤、污濁的水塘和打滾的水�！�。

北平對外國人產(chǎn)生巨大吸引力，除了這里有濃郁的古都特色和便利的配套設(shè)施之外，物價低廉也是一大因素。1933 年， 斯諾夫婦抵達北平后，很快就感受到了這一點。

到北平幾周后，斯諾夫婦在煤渣胡同 21 號租了一處小院。煤渣胡同位于王府井大街東側(cè)，呈東西走向，東起東單北大街，西止校尉胡同，南與北帥府胡同相通，北鄰金魚胡同。明代稱“煤炸胡同”，清咸豐十一年（1861 年）在胡同中段路北設(shè)立神機營衙門，負責守衛(wèi)紫禁城和三海，并扈從皇帝巡行。

煤渣胡同 21 號小院不大， 但是很新。穿過紅漆的大門，有一個圓形月洞門， 門后是一道影壁，影壁上畫著一條威風凜凜的龍。影壁后面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小園子，園子里栽著各種花卉和果樹。

斯諾夫婦搬進去的時候，園子里生機盎然。

小院里共有二十間房，廚房、餐廳、臥室、浴室、起居室、會客廳、書房一應(yīng)俱全，另外還有一排廂房，包括三間下房和  一個浴室。這么多房間住宅月租只要 60 元。除此之外，斯諾夫婦還雇了廚師、雜役和車夫。這些用人的月薪也低得離譜，只要 15 元。

1933 年，社會學家陶孟和曾做過一系列關(guān)于北平人生活支出的調(diào)查。據(jù)《北平生活費之分析》記載，當時北平普通小學  教員的月薪在 40 至 50 元之間，普通家庭大多只租三五間房子，

房租在 5 至 7.5 元之間。與之相比，在華外國雇員的收入則高得令人咋舌。1928 年，擔任《紐約時報》駐平記者的阿班，每個月稿費達 300 美元，是普通北京市民家庭好幾年的收入。雖然斯諾并沒有提到自己剛剛定居北平時薪水幾何，想來與阿班也差不多。難怪他會感嘆：“駐北平的外國記者要習慣于過銀行行長一樣的生活�！�

外國人的小圈子

北平物價低廉，配套服務(wù)成熟，各種外國貨也很容易買到， 許多外國人即便靠著微薄的退休金，也能在北平過上在母國難  以想象的貴族生活。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北平成為外國僑民  的天堂。久而久之，外僑之間形成了一個不太被本地人了解的小圈子。這個小圈子等級森嚴，繁文縟節(jié)，而且充滿了各種無聊的鄙視鏈。

剛到北平，便有人提醒斯諾，“第一樁要緊的事就是要準備足夠數(shù)量的名帖”。曾經(jīng)有一名長居上海的美國商人卡爾·克勞，因為印制的名帖尺寸比公使的還要大，受到美國公使館三等秘書的呵斥。他這才意識到，在北京狹小的外國人圈子里名帖尺寸比良好的舉止更重要，而且新進入社交圈的人必須登門拜訪他們想結(jié)識的“前輩”，并留下自己的名帖�！跋壬�給先生留名帖，太太給太太留名帖”，夫妻倆還要留下一張具著夫妻二人名字的名帖。

一些好心的“老居民”曾經(jīng)提醒斯諾夫婦，千萬不要搞錯投名帖的次序�！叭绻�一位主婦認為自己是這個社交圈子中的第五號人物，那么當她發(fā)覺新鄰居先去拜訪第七號人物時，她就會進行報復(fù)，不給回帖，把他們排斥在她的小圈子之外�！狈粗�，如果新人愿意遵守這套游戲規(guī)則，他們可能很快就會收到 大使、司令官或使館秘書的邀請，去參加他們的家宴、舞會或觀看各種表演。

初到北平的一段時間里，斯諾夫婦也未能免俗，他們經(jīng)常在煤渣胡同 21 號舉行聚會。不過與浮華、虛榮的外國人社交圈不同，斯諾夫婦的聚會并不在乎“絕不允許混進雜人”的社交 死規(guī)矩，他們的客人形形色色，無所不包。

在那一年，后來被譽為“頭號中國通”，并一手創(chuàng)建哈佛東亞研究中心的漢學家費正清，剛剛來華不久，還是清華大學 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青年講師；從小在中國長大的美國作家賽珍 珠，剛完成她的代表作《大地》，雖然這部小說十分暢銷，但 估計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幾年后她會憑借此書獲得諾貝爾文 學獎；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將一只名叫“戈壁”的白色小狗 送給斯諾夫婦，因為他正在籌劃再次踏上絲路探險之旅；參與 過周口店北京人遺址考古發(fā)掘的法國古生物學家泰亞爾·夏爾丹，成為海倫·斯諾最好的朋友；而剛從英國留學歸國、后來   享譽文壇的大翻譯家楊憲益夫婦，則對斯諾家的酒會贊不絕口， 稱這是他“有生以來參加的最好的酒會……”。

這些后來在各自領(lǐng)域取得卓越成就的人，風云際會一般聚集在斯諾家的小院子里，也成為他們了解中國的一扇窗。

不過，與組織和參加酒會相比，斯諾夫婦更熱衷于騎馬。來北平后不久，斯諾夫婦就買了一匹健碩的蒙古種賽馬，并且參加了一個賽馬俱樂部。

中國傳統(tǒng)的賽馬活動古已有之，不過斯諾迷上的是自清末傳入中國的西式賽馬。1860 年之后，西方列強先后在北京設(shè)立公使館，各國使節(jié)和外僑為了排遣單調(diào)的生活，在西郊開辟了 一個賽馬場。義和團運動中，這座賽馬場一度被燒毀。不過戰(zhàn) 事平息后，賽馬活動又活躍起來。

宣統(tǒng)年間，順天府將西便門外蓮花池附近 200 多畝土地撥給北京西紳俱樂部修建賽馬場。重建的跑馬場為環(huán)形，跑道周圍設(shè)有兩圈木制白色欄桿，跑道北側(cè)有一座兩層的看臺，樓內(nèi)干凈、整齊，透過走廊前面的玻璃窗，整個賽馬場一覽無余。

1913 年出版的《京漢旅行指南》中記載：“（賽馬場）距前門站十四里，自西便門車站至此計程二里，因站西南為西人賽馬之區(qū)得名，車行過站之后，遙見四圍喬木蔚然深秀者即跑馬 場也�！辟愸R活動每年春秋兩季的星期日進行，每到賽馬日這里便人山人海，不但外國人熱衷此道，中國人也樂此不疲。

當年曾與父親一同觀看過賽馬的杭思源記得，看臺后面有個廚房，由西餐名師制作餐點�！耙痪峙芡�，獲勝者呼酒喚菜，觥籌交錯，歡笑不已。失利者有的垂頭喪氣，大呼負負，有的 晃動拳頭表示非挽回敗局不可�！币苍S你想不到，當年斯諾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斯諾到北平不久，供職的報聯(lián)社倒閉了。剛剛在北平置辦了新家，他口袋里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往后的日子怎么辦呢？ 此時，美聯(lián)社駐北平特派記者吉姆·米爾斯向他伸出橄欖枝， 只要斯諾同意跟美聯(lián)社簽兩年合同，就可以成為美聯(lián)社駐北平記者，而且米爾斯承諾，兩年后任命斯諾為美聯(lián)社上海分社社長。

美聯(lián)社待遇優(yōu)厚，但是斯諾卻猶豫不決。他曾在上海做過一陣子美聯(lián)社的兼職記者，深知這是份苦差事，“事事都得報道，生怕別的通訊社搶先一分鐘，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拴在電話 旁”。而斯諾不愿意困在事無巨細的新聞報道中，他希望從感興趣的事情中發(fā)掘新聞，去認識形形色色的中國人，通過與他們的接觸了解真正的中國社會。

到底要不要為一份“按時發(fā)放的支票和養(yǎng)老金，而出賣自己的自由歲月”？斯諾猶豫不決。此時，他天生愛冒險的性格再一次顯露出來。斯諾將僅剩的一些錢分成兩份，一份押在障礙賽馬上，另一份押在“獨贏”賽馬上（只限跑第一的馬匹獲獎），心想，如果輸了就跟美聯(lián)社簽合同。

“真像小說里寫的故事情節(jié)那樣不可思議”，斯諾在《復(fù)始之旅》中感嘆，他押的障礙賽馬得了第二名，而另一匹“獨贏” 的賽馬竟然真得了冠軍。斯諾一下子贏了 1000 多美元，這些錢足夠支撐斯諾在北平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方式研究和報道中國。

有道是好事成雙。不久，斯諾收到美國《星期六晚郵報》一張 750 美元的支票。幾個月前斯諾曾給《星期六晚郵報》投過一篇稿子，后來沒收到回音，他也就把這事給忘了，沒想到

《星期六晚郵報》不但給他寄來豐厚的稿費，而且主編喬治·霍 勒斯·洛里默還親自向斯諾發(fā)來約稿信�！缎瞧诹�晚郵報》是世界上稿費高的媒體之一，此后斯諾便與這家報紙建立起長期的合作關(guān)系。斯諾夫人海倫·斯諾認為，《星期六晚郵報》在某種程度上資助了他們在中國的活動，而斯諾則變成中國與美國之間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