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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雨 讀者對象:18-25歲的青春文學愛好者
時濛從小被收養(yǎng)在外,八歲的時候被帶回了時家。在這個家中他從沒有感受過任何親情,只有時濛哥哥時沐的好友傅宣燎曾給予過他一些善意。為此時濛很感激傅宣燎,將他視為偶像。不久時沐因病去世,臨死前污蔑時濛偷自己的畫,從此時濛更被眾人厭煩。后來傅家的公司出現(xiàn)問題,時濛及時出手幫助傅宣燎渡過難關(guān),讓周圍人漸漸改變了對他的看法。陳年舊事被揭開,時濛的身世水落石出,原來他才應(yīng)該是名正言順的時家大少爺,偷畫也是被刻意污蔑。時濛終于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并闖出一片天地。
1.作者出版過暢銷書,有粉絲基礎(chǔ),讀者對她新書都很期待。
2.作者成名多年,有自己的風格,遣詞造句優(yōu)美,能引起讀者閱讀興趣。
3.人設(shè)經(jīng)典,故事不落入俗套,里面對成長的描寫比較深刻,引人深思。
余酲,高人氣作家,微博粉絲26.7萬,長佩站內(nèi)作者收藏17.8萬。擅長創(chuàng)作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小說,作品以現(xiàn)代都市類型為主,風格多變,筆下人物形象多具有反差感。作品《落池》已簽約有聲、廣播劇、漫畫、越南語出版。
代表作:《太陽雨》《落池》
第一章?冰與火
第二章?想摸摸太陽
第三章?淋雨小蘑菇
第四章?他不像任何人
第五章?交錯的命運
第六章?海上告別
第七章?當太陽靠近
第八章?燃燒的火焰
第九章?天晴
第十章?再不會淋雨
番外1?彼時年少
番外2?此間歲月
番外3?流星
第一章
冰與火
深秋薄暮,灰黑的天幕之下是零星的燈火,歸家的人步履匆匆。
城南的長寧路,此時最為熱鬧,往來不斷的車輛在霓虹閃耀的道路上穿梭。一家私人會所門前,一個衣著光鮮的門童迎上前,車門打開,靡靡樂聲飄進耳朵,把人拽入這浮華的歡樂之場中。
這兒也有格格不入的,比如此刻鶴亭包廂內(nèi)沙發(fā)正中端坐著的人。
整條長寧路上的私人會所加起來兩個巴掌都數(shù)不過來,鶴亭在其中也不算特別,至多裝修現(xiàn)代化,富麗堂皇,沒那么老派,來玩的多是年輕人。
此處的服務(wù)生更是青春洋溢,今晚的領(lǐng)班帶著一隊小伙子進門,讓他們排排站開的時候,沙發(fā)上坐著的人才舍得抬下眼皮,看了兩眼。
剛才領(lǐng)班被叫進來之前,他可是一個正眼都沒給。
“人都叫來了,時少!币姂T了大場面的領(lǐng)班退到一旁,笑容不減地說,“您看看這里頭有沒有您要找的那位。”
被稱為“時少”的年輕男人沒答話,兀自坐著,目光掃了一圈收回來,垂下眼皮,濃睫在眼下投下兩片參差的灰影。順著高挺的鼻梁往下,是色澤偏淡的唇,稍厚的上唇微翹,襯得下巴勾起的形狀恰到好處。
他穿了件不算合身的襯衫,領(lǐng)口最上方的紐扣抵著喉結(jié),帶有褶皺的袖口沿凸出的腕骨繞了一圈,入目盡是冷白,到指節(jié)處才泛了點紅。他指間夾著一塊骨牌,用圓角敲了敲木質(zhì)桌面,發(fā)出輕而有規(guī)律的聲響,似在極力壓抑不耐煩。
能在這地方混出頭的個個都是人精,沒等他開口,領(lǐng)班眼珠一轉(zhuǎn),主動說道:“傅總昨天摸的正是這副牌。”
許是被這句話取悅到,敲擊聲停,坐在沙發(fā)上的男人再度抬頭。面前的兩排服務(wù)生中幾個膽大的與他對視,不過須臾又畏畏縮縮地低下腦袋。并非這時少相貌可怖,而是生得過分好了,精致得如同畫上去的五官襯著那雙冰一樣冷的眸,利刃般地扎過來,沒幾個人受得住。
“摸的這副牌……”迎著光,他的唇才有了些血色,此刻緩慢張合,“看的是哪個人?”
音色也是冷的,如同溫度降至0℃時將凝未凝的水滴。
站著的服務(wù)生們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或慫恿或猶疑,還是領(lǐng)班站出來指了指,把昨晚在這個包廂服務(wù)的幾個人點了出來。
坐著這位的耐心顯然是耗盡了,他放下骨牌站起身,蜷縮的身軀舒展開,是將近一米八的高挑個頭。只是清瘦了些,身材纖細,站在他側(cè)面的領(lǐng)班甚至能看見他肩胛骨的形狀。
倒是像個以色事人的——這么輕浮地想著,領(lǐng)班面上依舊帶著職業(yè)性的笑:“昨晚上在這個包間的就這幾位了!
因著范圍縮小,不多時,目標本人便露了馬腳,他被靠近的身影嚇得后退兩步,又被擋住了去路,逼至墻角。稍稍仰面,一張對于男人來說過分艷麗的面容映入眼簾,初來乍到不及兩個月的服務(wù)生先是一哆嗦,緊接著便因自慚形穢而白了臉。
“是你?”幽深的眼底波瀾不起,冷峻的男人用命令的語氣道,“抬頭!
看清這服務(wù)生的臉后,他唇角松下,終于流露出些許占據(jù)上風的得意。
不過是遠看體形相仿,近看除了那雙圓眼,哪還有什么相似之處?
場面像是比賽中途因?qū)κ痔跛餍詶墮?quán),人來得突然走得卻怡然優(yōu)雅,走之前還有閑心把桌上弄亂的骨牌碼放整齊。
腳步聲遠去,竊竊私語在門后演變成放肆交談。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是時家撿來的一條野狗!
“叫他一聲時少,他還真當自己是時家少爺了。”
“別酸了,再野人家身上也流著時家的血!
“誰酸了?他打扮得再人模狗樣,也掩蓋不了身上的市井氣,不然傅總怎么瞧不上他,還點我們小徐。陳哥,你說是不是?”
被喚作陳哥的領(lǐng)班笑而不答,揮手令眾人散了。
那姓徐的服務(wù)生方才嚇得夠嗆,出了一身冷汗,這會兒還倚靠在墻邊,見陳哥要走,忙追上前叫道:“陳領(lǐng)班!
領(lǐng)班站定,偏過頭去,只見二十不到的少年雙頰飄紅:“要是傅、傅總下回過來還找我,我是不是該……”領(lǐng)班聽得撲哧一聲,似在笑他癡心妄想。
“傅總會不會再來都尚未可知,還想他點你?”陳領(lǐng)班拍拍少年的肩膀,“藏好小費,見好就收吧,那位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說到不好惹,在這偌大的楓城里,即便是食不果腹的流浪漢也能就赫赫有名的時家說上兩嘴。
新中國成立之初,時家憑借背景打通人脈,在楓城商圈占有一席之地,緊接著在房地產(chǎn)崛起之初果斷投入全部身家,不到十年時間便一躍成為地方首富,并且在其他新興領(lǐng)域也多有涉足。如今,時家已發(fā)展成影響整個楓城經(jīng)濟命脈的家族企業(yè)。按說這樣的家族必然是根深葉茂,子孫滿堂,經(jīng)常上演子孫爭奪繼承權(quán)的戲碼。然而,時家人丁稀少,在能稱得上豪門的家族中又過分低調(diào),如今為人所知的唯有時家的掌權(quán)者時懷亦身體健康,暫無“傳位”的意向。
“也沒人可傳,時家老爺子真是可憐,兩個兒子去了一個,剩下那個還是外面野女人生的,上不得臺面。”由于來來回回服務(wù)于楓城的富家子們,鶴亭的服務(wù)生們總能搜羅些鮮為人知的消息,茶余飯后當笑話傳遞,“這不,剛才還跑這兒鬧呢,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用手段把人家傅少爺困住的破事!
夜色漸濃,流言四起。故事中的人也許全然不知,也許知曉卻裝作不在意。
一輛黑色轎車沿著道路駛?cè)氩菽臼[蘢的庭院,從駕駛座下來的人在冷風中站了片刻,待從鶴亭帶回來的脂粉味散了,才抬腳走向燈火通明的宅邸。
屋內(nèi)點了香薰,是時家女主人喜歡的佛手柑味。換鞋進門,被堂屋中坐著的年輕女人叫了名字,略顯匆忙的腳步停下。
“時濛,你跑什么?”長發(fā)披肩的年輕女人招呼道,“馬上就要吃飯,過來坐啊。”
對于自己在這個家里的地位,時濛有著很清晰的認知。因此他光坐著不說話,捧著茶盞,盯著杯壁上的青花圖案出神。
“這會兒倒像個乖學生了!卑讶苏羞^來還不夠,時思卉忍不住調(diào)侃道,“要是平時也這樣安安靜靜的,該多好啊!
時濛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沒聽懂似的。時思卉也不管他,偏頭對坐在單人沙發(fā)上的中年女人道:“媽,你說是不是?”
自入座起就閑閑歪坐、疏于搭話的李碧菡這才抬了下眼皮,很輕地“嗯”了一聲。
作為時家目前的女主人,李碧菡看著時濛長大,對他的態(tài)度雖談不上壞,但也遠不及視如己出。這是必然的,血緣分親疏,況且誰會喜歡扎在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
時濛有這個自覺,因此并不介意。只是在李碧菡抬眼望過來的剎那,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剛來到這個家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不明情況的訪客夸自己和李碧菡長得像,舉手投足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這算是這些年來難得的能讓時濛記住的笑話了。
“對了,今天傅宣燎會來家里嗎?”時思卉又起了個話題,“他最近好像挺忙的!
時濛回過神,意識到是在問他,應(yīng)了句:“會來!
一聲意味不明的笑將時濛拉回現(xiàn)實。
時思卉是家中長女,從小到大被眾星捧月地寵著,向來不屑于掩飾情緒,由著性子把人招過來,又由著性子取笑:“也是,他必須來!
說著,時思卉又傾身靠近時濛,沖他眨眼睛:“要是他不來,算不算違約?”
四年時間,足夠把白紙黑字的約定變成習以為常的行為。
新一輪寒潮在夜晚悄然降臨。
天徹底黑下來之前,傅宣燎在車里接了電話,同時把車內(nèi)溫度調(diào)低了些。
“不去!彼芙^電話里的人,“昨天那地方烏煙瘴氣的,虧你談生意能找到那兒去!
“你別說,最近那幫老頑固也愛去那兒坐坐……況且那小男孩,姓徐的那個,你不是挺照顧的嗎?”
傅宣燎先是愣了一下,隨后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一敲,反應(yīng)過來后,面上便浮現(xiàn)出些許戾色:“別提了,不知他從哪兒弄到我的電話,今天已經(jīng)打五遍了!
電話那頭,傅宣燎的好友高樂成笑得直打跌:“說明我們傅少魅力不減,當年時家二少……”
“提他干什么?”想到前路通往何方,傅宣燎更沒好氣,“我寧愿自己是個丑八怪!
高樂成見好就收,又開了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后,兩人把下次會面的時間敲定了。電話掛斷,傅宣燎收了笑,映在車窗玻璃上的側(cè)臉線條冷硬,像是被風染上寒涼。
傅宣燎步入時家大宅,正趕上開飯。
時家規(guī)矩多,用餐時講究食不言,傅宣燎恪守禮節(jié)沉默入座,只在瞥眼看見時濛被襯衫袖子包著的手腕時,眉梢微揚,似是詫異。
也許是一家之主時懷亦在場,傅宣燎身旁的時濛自飯局開始就安靜得過分,夾了兩筷子菜,添了一碗湯,意外地沒對傅宣燎指手畫腳,橫加控制。
飯畢,時懷亦點名傅宣燎跟他去書房坐坐,想必有商場上的事要談。
說來令人唏噓,時家在楓城叱咤風云數(shù)十載,到頭來家中竟沒有一個可以繼承衣缽的,時懷亦臨近退休,只能靠提攜友人家的小輩發(fā)揮自己的余熱。對此傅宣燎姿態(tài)擺得正,接受時懷亦提點也懷著敬意,是以從書房出來,他在一樓的后院吹了一會兒冷風,捋了一遍交談的內(nèi)容,才上樓去。
其實時懷亦對他的照拂除了出于上一輩的交情,還與何有關(guān),傅宣燎心里也門兒清。對于時懷亦提出的合作……傅宣燎一只手按太陽穴,一只手握住門把手往下按。
傅家在商界算是后起新秀,尚未站穩(wěn)腳跟,能攀上時家這根高枝固然好?沙匀说淖於,放在從前,他坦蕩磊落,可以無所顧忌,如今卻被另一樁稀里糊涂的交易牽絆著……
門扉應(yīng)聲開啟,屋內(nèi)黑壓壓一片,傅宣燎專注于思考無暇觀察,抬手剛要摸到開關(guān),肩膀突然被人從后面制住,緊接著一個拖拽,整個人猝不及防。他的背脊狠狠撞上墻壁,險些連后腦勺一塊兒遭殃,傅宣燎“咝”了一聲,在黑暗中緊蹙眉頭。對方似乎發(fā)覺自己下手重了,后撤半步,手卻固執(zhí)地按在傅宣燎肩上不肯松。
“又發(fā)什么——”
最后一個字還沒說出口,傅宣燎就看見身前比他矮半頭的人身形一顫。
時濛沒有回答,而是問:“昨天去哪里了?”
對于他的自欺欺人,傅宣燎覺得既好笑又可憐:“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剛才在樓下收到高樂成的通風報信,傅宣燎不是不驚訝。畢竟時濛這人清高自傲,又極愛面子,即便再不爽也只敢窩里橫,跑出去示威不像他的作風。
不過對于已經(jīng)做了的事,時濛從不抵賴反悔,他坦蕩地昂著頭:“不準去那種地方!
傅宣燎又笑了:“怎么?”
不得不承認,話里的幾分故意,為的就是讓時濛流露出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的神色。
在任何一段關(guān)系中,沒有任何一個雄性生物甘于處在下風。于是,當時濛那雙黝黑的眼睜大,變成烏溜溜的圓眼,神情像是氣急敗壞又像是難以置信時,傅宣燎難掩心中快意。
“怎么,氣壞了?”他彎腰偏頭,湊近了看時濛。
此刻,傅宣燎顯然沒料到挑釁可能帶來的后果,也忘了時濛一旦瘋起來,向來不計后果。只見時濛那雙黑沉沉的眼眸里暗流涌動,傅宣燎尚未來得及分析其中含義,左手突然就被舉高,撞在了墻壁上。
受到襲擊時,人做出的第一反應(yīng)是回擊,傅宣燎也不例外。他強行抽出了自己的胳膊,精準地掐住面前人的脖子,猛一使勁,將襲擊者推到對面墻上。
時濛踉蹌兩步,劇烈的撞擊逼出喉間一聲悶哼,躥入鼻腔的鐵銹味使眼前發(fā)白了一瞬,待猛吸一口氣,眼前的面容逐漸清晰,他才慢慢卸了力氣。
疼痛使傅宣燎面目猙獰,察覺到時濛放松身體,他又覺得好笑:“真以為我不敢動你?”
走廊的燈光透了一點進門,傅宣燎背光站著,立體的五官在臉上映出連片陰影。時濛凝望著他,在逐漸平復的喘息中,將所有情緒藏在黑暗里。
一方放棄掙扎,角斗便失去意義。傅宣燎松開五指,背過身去迎著光抬起手看傷處,低聲咒罵了一句。
傅宣燎去樓下問阿姨拿藥箱的時候,碰到身披浴袍端著紅酒杯從樓上下來的時思卉。她找了個空位坐下,瞧了一眼傅宣燎手上的傷,笑著說:“都出血了,要不要打針破傷風疫苗?”
傅宣燎沒理會,清洗完傷口,搽了碘酒,轉(zhuǎn)身就要上樓。
時思卉的聲音在傅宣燎身后響起:“要是我弟弟還在,何至于……”
時思卉后面的話壓在喉嚨里,傅宣燎也不想聽,抬腳拾級而上。
許是喝多了,時思卉口無遮攔,起身追問:“你就這么認了嗎?你忘了時沐,忘了答應(yīng)過他的事了嗎?”
腳步一頓,傅宣燎沒有轉(zhuǎn)頭。
“你們都忘了。”他平靜地說,“我還記著那些做什么?”
時濛畏寒,冬日里總是將房間里的暖氣調(diào)得很高。
進屋甩上門,傅宣燎把脫下的大衣丟在床上,環(huán)視一圈,沒人,時濛應(yīng)該在洗澡。
二樓最里側(cè)的這間房是個套房,臥室、小型客廳加上衛(wèi)生間,功能齊全,原本是時家老爺子留給最寵愛的兒子的臥房,幾年前被時濛搶了來,成了他發(fā)瘋的地方。
品了品“搶”這個字,傅宣燎伸開雙腿,背靠沙發(fā),勾唇譏笑。可不就是搶嗎?時沐有的他都要有,無論死物活物,都是先搶來再說。
衛(wèi)生間隔音很好,時濛洗完出來的時候,看見歪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的傅宣燎,先是一愣,沒想到他會這么快回來,接著視線向下,掃過他搭在膝蓋上的手,不過兩秒又移了開去,徑自走向陽臺。
傅宣燎睜開眼時,入目的便是裹在沉沉夜色中的頎長身影。
與開著空調(diào)蓋棉被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時濛喜歡在暖氣充足的房間里打開窗戶看夜景。不算溫柔的風撩起浴袍空蕩的袖管,常拿畫筆的纖長手指拂過耳畔濕漉漉的發(fā)尾,露出綴滿水珠的白皙脖頸,隱約能見幾枚突兀的指印,如散落在雪地的點點猩紅。
他看了一會兒,歪在沙發(fā)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次日醒來,傅宣燎拿起外套穿上的時候,瞥見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白襯衫,他不放棄挑釁的機會,扭身問時濛:“哪兒弄來的?”
剛睡醒的時濛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跑到床上的,陷在凌亂被子里,聞言瞥了一眼。
傅宣燎拎了那襯衫丟到床上:“昨天沒看仔細,穿上讓我瞧瞧!
半張臉被蓋住,被窩里伸出一截手臂,一手掀開襯衫。時濛翻了個身,用屁股對著搗亂的人。
傅宣燎走到床邊,單手撐在時濛身側(cè),貼著他薄薄的耳郭,皮笑肉不笑地說:“你不穿,我怎么知道是青出于藍,還是東施效顰啊?”
10月的第四個星期天上午,時濛起床后先撕掉用紅筆圈上的星期六那張日歷,然后拿出美工剪刀,把只穿了一次的襯衫剪得稀碎。
頂層閣樓冬冷夏熱,家里沒人愿意上去。時濛向父親要來,把閣樓布置成了畫室。上個月完成的那幅薄涂畫已經(jīng)干透,時濛指腹輕輕拂過畫布上的斑斕色塊,起伏不定的心緒終于安定下來。
他將畫布從畫架上摘下,卷成一束,塞進身后的背包里。
出門下樓的時候,時濛碰到從二樓房里出來的時思卉。經(jīng)過一天的休憩,她束起頭發(fā),戴上眼鏡,又恢復了職場精英的干練打扮。
看見時濛身后的畫,時思卉問:“去孫老師那兒?”
時濛走在前面,悶悶地“嗯”了一聲。
“他就是個帶藝考美術(shù)生的。”時思卉略帶譏諷地問道,“你不都能靠賣畫賺錢了嗎,還要跟他學?”
“嗯!
兩人同時下樓,一齊走到外面。陽光灑在身上的時候,時濛脖子上被掐的痕跡暴露無遺。
時思卉心中翻涌而上的憤恨不甘被強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輕蔑和譏誚。瞧著時濛那過分精致的側(cè)顏,時思卉說:“你母親也住在那兒附近吧?”
時濛伸手拉開車門,聞言偏頭看去,神色有些許迷茫。
“勾三搭四的毛病難改得很,尤其是當?shù)谌撸瑱M刀奪愛什么的。”雖然說著別人的事,時思卉的目光卻緊緊盯著時濛,“你可得看好她,別再讓我們時家跟著丟臉!
路上等紅燈的時候,車窗外的路邊有個小孩走路摔了跟頭,被母親模樣的女人抱在懷里哄。
如果說疼了會哭是天性,那么疼多了學會沉默便是天分了。時濛看見那孩子還是哇哇哭個不停,神情如死水般漠然,甚至覺得很吵。
孫老師家住城東,老小區(qū)多層樓房的一樓。時濛把車停在北面圍墻下,走進鐵門半掩的院子前,先把毛衣領(lǐng)口往上拉了拉,然后越過朝西的門洞,徑直上臺階進了主屋。
上了年紀的人住在一樓總沒有關(guān)門的習慣,何況隔壁就是自家開的繪畫班。孫雁風正往食盆里倒貓糧,就聽自家貓“喵”了一聲,從斗柜上跳下去,扭著屁股走到門口。
“濛濛來了!笨辞鍋砣,孫雁風招手道,“站著干嗎?快進來坐!
時濛在最靠外面的椅子上坐下,皮毛油光水滑的橘貓在桌下圍著他的褲腿蹭來蹭去,他不動聲色地收了收腿。
“它倒是黏你!睂O雁風端著茶壺回到客廳,給時濛斟上一杯,“這貓平日家里一來人就躲沒影了,看來它跟你有特別的緣分!
接過熱茶捧在手心,時濛才得空看下頭的貓,那貓剛好也仰起腦袋看他,相顧無言,目不轉(zhuǎn)睛,仿佛坐實了“緣分”二字。
習慣了愛徒的寡言,孫雁風轉(zhuǎn)身去搬畫架,像每個上了年紀的老頭那樣邊做事邊說閑話:“你媽媽最近也養(yǎng)了只貓,撿的,黑白花,叫木木,木頭的木,你要是哪天得空啊……”
布完畫架轉(zhuǎn)身,孫雁風看見時濛已經(jīng)將帶來的畫布鋪在桌上,用刷子上光油了,看樣子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孫雁風嘆了口氣,在邊上看了一會兒,負手回屋去了。
隔壁就是繪畫班,星期一到星期五,孫雁風在學校美術(shù)教室?guī)嚳忌,周末在家隔壁授課,星期天上午學生最多。因而時濛擁有了半日寧靜,給畫作仔細刷了油,裝了窄邊木框,一忙就是三個多小時。
中途有一段插曲,時濛找螺絲刀的時候拉開斗柜的抽屜,發(fā)現(xiàn)里頭卷著的幾幅畫,其中一幅散開了,露出標有署名的一角,清秀的“沐”字讓時濛想起了早上傅宣燎口中的“東施效顰”。
時濛微張的唇抖了幾下,手掌握緊又松開,念及不是自己的東西,便強行壓下了破壞的欲望。
不到中午,時濛便要走了。
留他自是留不住,孫雁風忙洗了手從教室出來:“畫還是老樣子,要不我看情況幫你賣了?”
時濛點點頭,說:“謝謝老師!
不想讓人空手回去,孫雁風摸了斗柜上的一條煙往時濛包里揣:“老朋友送的,都不知道我肺不好,勁兒小的也抽不得了……”
背包拉鏈被拉嚴,時濛沒讓東西進包里。
“我也不抽了!彼f著,把空癟癟的包甩到肩上。
孫雁風霎時一怔,把人送出門才想起來問:“怎么不抽了?”
孫雁風印象中時濛剛學會抽煙不過半年,正是癮大的時候,上個月來這里時口袋里還揣著包女士煙。而且這孩子固執(zhí)得很,長輩的勸導一概不聽,能讓他做出改變的只有他自己。然而時濛并不想解惑,只丟下一句“戒了”,繼續(xù)往外走。
“你媽媽最近身體不好。”孫雁風跟了上去,像是怕沒機會說,“她很想你,有空的話,去看看她吧。”
雖從一個長輩口中聽到這種類似請求的話,時濛卻絲毫沒有動容的跡象。
正午日頭高懸,他抬頭望天,太陽散開的光暈一圈連著一圈,仿佛無窮無盡,照著他蒼白無血色的臉,頭暈目眩。
傍晚時分,時濛做了個夢。
漆黑的畫面,只有聲音,零碎的聲音,碗碟砸下的刺耳聲、桌椅倒地聲、雷聲、雨聲,在沒有陽光的陰暗角落里,恐懼如同霉菌般瘋狂滋生。他聽見母親歇斯底里的哭喊、同伴的嘲笑,以及畫紙被撕碎的聲音,飄在很遠的地方。
“我叫時沐,是你的哥哥!敝赡鄣耐繇懫稹
“在這個家里,你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威嚴的男人說道。
“救救他,救救他吧,媽媽求你了! 女人用尖厲的聲音哀求著。
“為什么死的不是你?”這是女人帶著哭腔的指責。
“你以為進了這個家門,就是時家的人了?”這是事不關(guān)己者的提醒。
“等著吧,你會遭報應(yīng),你們都會遭報應(yīng)的!痹{咒鋪天蓋地。
…………
時濛在夢中捂住耳朵,在椅子上蜷縮身體,驚醒時甚至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
時濛緩慢地伸出手,目光落在窗外的一片黑暗里,神志恢復清明的同時,他想起今天是他最討厭的星期天,于是懨懨地再度合上眼。又要等上六天,等到下個星期六……
“醒了?”一道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傳來,打斷了時濛的思緒。
他先是肩膀一縮,待到反應(yīng)過來是誰在房間里,幾乎是立刻扭過身去,赤腳踩地站起身來。
夢里最后的聲音來自一個男孩,與其他人不一樣,他說:“你畫得真好看!边說:“別怕,這里沒有人會欺負你!
為了守住這方安全的領(lǐng)地,時濛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在夢里把人抱在懷里,急促的心跳才重歸平靜。
醒來后雙眼睜開一線,看見斜倚在門口的那道身影,時濛猛然睜大眼睛,從床上翻坐而起。今天不是星期六,他不應(yīng)該在這里。
時濛站在床邊不說話,也不動,不確定自己是否仍身處夢中。
似是覺得他呆愣著很有趣,傅宣燎笑了一聲:“你的鞋呢?”
今天是星期天,時濛覺得,多一點的時間都算是偷來的。
對視的剎那,傅宣燎愣了一下,神色中有幾分詫異,又有幾分陰郁,轉(zhuǎn)瞬又變回渾不吝的笑。
很久以前聽說,得到雙方當事人認可的記憶才稱得上一段真實的故事,而被一方遺忘的,最多只能算一場嘩眾取寵的獨角戲。
此刻,時濛忽然想起正午見過的太陽,灼燙、刺眼,卻還是讓人想要靠近。于是他選擇閉上眼,雙手抱臂,再疼也緘默不語。
兩人針鋒相對慣了,處處都要分個高下,誰能牽動對方的情緒、誰能讓對方亂了分寸,誰便是贏家。今日傅宣燎來時家本不在計劃之內(nèi),他路過二樓便推門進來瞧了時濛一眼。
怎么說呢?合約在身,多在甲方面前刷臉也是讓自己圖方便。
傅宣燎把在陽臺邊的拖鞋踢到床邊,走到門口又回頭,后知后覺地問:“你戒煙了?”
時濛又躺回床上,翻了個身,懶得理他。
由于保持著良好的健身習慣,傅宣燎一年到頭連感冒都鮮少患上,全身上下就呼吸道殘留了點陳年舊疾。
每逢換季,傅宣燎的鼻子就格外敏感,有一回進時濛的屋子,他正叼著煙站在陽臺上,一陣風往里吹,煙味直竄鼻孔,嗆得傅宣燎連噴嚏帶咳嗽,險些把肺咳出體外。所以時濛身上沒了煙味,傅宣燎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
兩人的關(guān)系不過靠著一紙合同維系,再者一個星期兩人僅有一天會見面,他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把時濛戒煙的原因扯到自己身上。
下樓進到起居室,空氣中柑橘香氣濃郁,甜得傅宣燎險些又要打噴嚏。
“小傅來了,隨便坐。”
時家女主人已經(jīng)等在那里,桌上茶香裊裊,倒有了些談話的氛圍。
傅宣燎入座,寒暄后并不急于主動切入正題,而是拿起茶盞握在手中把玩。
傅宣燎下午和高樂成去他們家新開的高爾夫球場,在那兒偶遇時懷亦的夫人李碧菡時,傅宣燎便察覺出對方的一絲刻意。后來,李碧菡邀請他去家里小聚,加上今日時懷亦不在家,更坐實了他的猜測。
“昨天老時只顧著拉你聊生意上的事,我都沒能插上嘴!崩畋梯兆谏嘲l(fā)的單人位,笑得溫婉,“聽說你母親去國外調(diào)養(yǎng)身體了,我忙得趕不上去送她,等她回來,務(wù)必帶她來家里坐坐,我親自煲湯給她喝!
傅宣燎自是應(yīng)下。
李碧菡和傅宣燎母親蔣蓉年紀相仿,又畢業(yè)于同一所師范院校,各自嫁人后作為同一圈層的太太也經(jīng)常往來,算得上閨中密友。
因此當年兩家人曾口頭結(jié)過親,想讓傅宣燎與時思卉湊成一對,后來事情沒成。幾經(jīng)兜轉(zhuǎn),傅宣燎還是落在了時家。
說起往事,李碧菡頗有感慨:“小時候,你們?nèi)齻就玩在一起,跟親的一樣不分彼此,我們當時就覺得這是一場不可多得的緣分,后來加上時濛……”
提到這個名字,李碧菡的目光恰到好處地暗了一下。
“這孩子打小性子就野,不服管教,在我身邊待了這么久,也沒什么改變。”她嘆了口氣,“就是委屈了你,正是年少有為、大展拳腳的時候,卻被困在我們時家,還要常常過來!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至少傅宣燎記得,時濛八歲剛到時家那會兒還是挺乖的,乖到成天躲在角落里,影子都見不著。
不過這是他們的家事,與傅宣燎并無關(guān)系,他笑了笑,說:“見外了,我也得仰仗伯父提攜,每周抽空來聽一席教誨,是我賺了!
好不容易挑起的話題被傅宣燎這么四兩撥千斤地客套了回去,李碧菡面色稍顯不悅,沒怎么表現(xiàn)出來,捧起茶時面上又帶了笑。
這回是歷盡滄桑無可奈何的悲涼,李碧菡望向廳堂正中的墻壁上掛著的一幅畫,畫上風煙十里,山巒疊翠。
“要是沐沐還在,看見我們能像這樣和樂融融地坐在一起,該有多高興啊。”
四年里,傅宣燎極少刻意去想時沐,這陣子頻繁被身邊人提起,他有種無處可逃之感。
路過學校,想起兩人曾勾肩搭背走進校門;經(jīng)過展館,想起自己臨時頂上作為攝影師記錄下時沐拿獎的一幕;駛過不起眼的街角,都能回憶起曾在這里與時沐說過什么話。
“我爸希望我念商科,可我只想畫畫!鄙倌贽D(zhuǎn)過身,陽光穿過樹葉縫隙細碎地落在眼睛里,“你也不想接手家業(yè)吧?以后我聘請你當我的御用攝影師,怎么樣?”
暮色填滿街角,時沐的笑容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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