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田園交響曲》幫紀德打破陪跑魔咒,以78歲高齡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2.《田園交響曲》是一本生活啟示錄,它呈現了人性的種種問題與處境
3.知名翻譯家李玉民法文直譯,精裝未刪節(jié)全譯本,特別收錄《帕呂德》《忒修斯》
4.精心整理紀德生平事跡 珍貴照片 7000字導讀 精美書簽
5.紀德被譽為二十世紀的歌德, 是二十世紀法國文壇上獨特、重要、受贊頌的作家
6.他是薩特、加繆等文學家的精神導師,其思想影響了西方整整三代人
7.薩特評價道:紀德為我們活過的一生,我們只要讀他的作品便能重活一次。
8.內外雙封面設計,內文采用高品質純質紙,版式疏朗,閱讀舒適
譯本序
在二十世紀法國作家中,若論哪一位最活躍,最獨特,最重要,最喜歡顛覆,最愛惹是生非,最復雜,最多變,從而也最難捉摸,那么幾乎可以肯定,非安德烈·紀德莫屬。紀德的一生及其作品所構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現代的迷宮。這座迷宮迷惑了多少評論家,甚至迷惑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長達三十余年。
這里順便翻一翻諾貝爾文學獎這本老賬,只為從一個側面說明紀德為人和為文的復雜性,在他的迷宮里迷途不足為奇。比對一下法國兩位文學大師,羅曼·羅蘭(1866l944)和安德烈·紀德(18691951),就多少能看出諾獎評委們的疑慮與尷尬。兩位作家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的著作享譽文壇,雖不好說紀德的分量更重,至少也算是等量齊名。然而,羅曼·羅蘭于一九一五年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紀德卻還要等到三十二年之后,直至一九四七年,在他七十八歲的高齡,才榮獲這一遲來的獎項,是因其內容廣博和藝術意味深長的作品這些作品以對真理的大無畏的熱愛,以銳敏的心理洞察力表現了人類的問題與處境。
獲獎評語涉及的這些作品,其實早在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都已經問世,受到廣泛注意,主要有先鋒派諷刺小說《帕呂德》(1895)、散文詩《人間食糧》(1897)、沖擊傳統(tǒng)道德的記述體小說《背德者》(1902)、日記體小說《窄門》(1909)、傻劇《梵蒂岡的地窖》(1914)、日記體小說《田園交響曲》(1919)、前所未見的結構革命的創(chuàng)新小說《偽幣制造者》、自傳《如果種子不死》(1926)……至此,他的文壇王子的地位已經確立,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辭中所提到的作品,也都早已問世。可是,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們還要花上二十多年時間,才寫出這樣一段評語,總算稍微摸清了紀德的路數。
按照通常的辦法,以定格、定勢、定型的尺度去衡量,給一個作家下定論,用在紀德身上顯然不合適。紀德的一生及其作品,正如他本人所描繪的,就好像變幻莫測的大海:
沒有定形的大海……驚濤駭浪向前推涌,波濤前后相隨,輪番掀起同一處海水,卻幾乎沒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濤的形狀在運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隨即脫離,從不逐浪而去。每個浪頭只有瞬間掀動同一處海水,隨即穿越而過,拋下那處海水,繼續(xù)前進。我的靈魂!千萬不要依戀任何一種思想!將你每個思想拋給海風吹走吧,絕不要帶進天國。
大海的這種動勢、變勢,可以說貫穿紀德的一生及其全部作品。抓住瞬間的定形來論述紀德,那么在下一個瞬間,就必定會被拋到后面。因此,研讀紀德的作品,就應該順其勢而動,順其勢而變,亦步亦趨,如影隨形,這樣才有可能辨認紀德錯綜復雜、變幻不定的足跡,摸清他那迷宮一般的思路。
讓我們循著紀德生活與寫作的姿態(tài),來閱讀紀德的作品吧。
《帕呂德》寫于1894年10月,是紀德第一部重要作品,于次年出版,標志著作家紀德的誕生。在這前前后后,青年紀德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呢?紀德出身清教徒家庭,從小受到母親嚴格的管教,養(yǎng)成他的叛逆性格。紀德自述: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沒有嘗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嘗過大海的鹽。紀德沒有嘗到歡樂,青春就倏忽而逝,這是他要擺脫家庭和傳統(tǒng)的第一動因: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閉的窩,關閉的門戶!有母親在,他既不能真正脫離家庭,也不能同他所愛的表姐瑪德萊娜結婚,只好頻頻出行,游歷阿爾及利亞、突尼斯等國!杜羺蔚隆肪褪撬镁尤鹗繒r,在孤寂中寫成的。
一八九五年,《帕呂德》出版這年,又發(fā)生一件大事,紀德的母親去世。紀德時年二十六歲,終于實現他母親一直反對的婚姻。他生活的最大羈絆消失了,思想上又接受了尼采主義的影響,全面揚棄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宣揚并追求前人所不敢想的獨立與自由,于是寫出了他的第二部重要作品《人間食糧》。這是他過了青春期煥發(fā)的第二個青春,而這久埋多滋潤的青春激情,一直陪伴紀德走完一生,也貫穿他創(chuàng)作的始終!度碎g食糧》被譽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經》,是紀德宣泄青春激情、追求快樂的宣言書。這部散文詩充斥著一種原始的本能的沖動,記錄了本能追求快樂時那種沖動的原生狀態(tài);而這種原生狀態(tài)的沖動,給人以原生的質感,具有粗糙、自然、天真、鮮活的特性,得到青年一代的認同。著名作莫洛亞就指出:那么多青少年對《人間食糧》都狂熱地崇拜,這種崇拜遠遠超過文學趣味。
《帕呂德》就是他在生活和思想發(fā)生劇變的這一時期寫出來的。這是一本既迷人又奇特的書,法國新小說派的代表作家娜塔麗·薩洛特、克洛德·西蒙,以及羅蘭·巴特,都把《帕呂德》視為現代派文學的開山之作,預告了五十年后興起的懷疑時代和反小說時期。貫穿全書的獨特的幽默,暗諷當時的生活百態(tài)和文壇現象。那片沼澤地象征他的家庭,也直指當時的社會。遵循傳統(tǒng)道德的世人,偽造生活還以完人自居,演繹著最荒謬的悲劇。當時活躍在文壇的兩大流派,象征主義詩人如馬拉美等,完全背向生活,而天主教派作家,又以一種宗教的情緒憎恨人生,更多的無聊文人則身負使命,極為掩飾生活?傊,在紀德看來,恪守既定人生準則的世人,無不生活在虛假之中。
紀德的文學創(chuàng)作自《帕呂德》始,就堅決擯棄共同的規(guī)則,絕不重復自己,更不要走上別人的老路,不寫別人已寫出或者能寫出的作品。因此,他的每部新作,都與世上已有的作品,與他此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他的許多作品,甚至模糊了體裁的界線,究竟是隨筆、散文、詩歌、小說、敘事,還是別的什么,讓批評家無法分類,既是傻劇又是小說,不倫不類!杜羺蔚隆方Y構巧妙,自成循環(huán),敘述的多視角、空間的立體和層次感,都是前所未見,尤其戲中戲景中景,作者自由往來于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小說套小說復雜而奇妙的結構,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次革命,到后來他稱之為唯一小說的《偽幣制造者》,更是發(fā)展到極致。像《帕呂德》這樣結構的一部作品,是可能寫成好幾本書的總和。
紀德的第三部重要作品《背德者》出版之后,有一個短篇《浪子歸來》值得注意,篇幅很短,但是寓意頗深,幾場對話充滿禪機。浪子回到父母身邊,并非痛悔自己的所作所為,而他還鼓勵并幫助小弟離家出走,則別有深意。細細品讀,可以進一步認識紀德思想的復雜性。阿爾貝·加繆看了紀德的《浪子歸來》,覺得盡善盡美,立即動手改編成劇本,由他執(zhí)導的勞工劇團搬上舞臺。
以《田園交響曲》為終篇,同《背德者》《窄門》組成的三部曲,從一九〇三年至一九一九年,歷時十六載,記述了追求快樂和幸福的歷程,但也是追求快樂和幸福的痛苦歷程。在三部曲中,《田園交響曲》篇幅最短,卻獲得了巨大成功,持續(xù)一版再版。截至作者去世時,已發(fā)行上百萬冊,還被譯成五十多種語言,在法國和日本被拍成電影。
《田園交響曲》同另外兩部小說一樣,是尋求生活快樂而釀成的悲劇。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一名鄉(xiāng)村牧師出于慈悲,不顧妻子的反對,收養(yǎng)一個成為孤兒的盲女,不僅對她關心備至,還極力啟發(fā)她的心智,引導她逐漸脫離蒙昧狀態(tài),領略她看不見的美妙世界。然而,牧師從慈悲之心出發(fā),一步步墮入情網,給妻子兒女造成極大痛苦,卻又不敢面對現實,只是一味拿基督教教義為他對盲女的熾烈感情開脫,認為沒有任何違禁的成分:我遍讀《福音書》,也沒有找到戒律、威脅、禁令……這些都出自圣保羅之口,在基督的話中卻找不到。盲女錯把感激之情當成愛情,可是她治好了眼睛才看清,她愛的是兒子雅克而不是于她有恩的父親;她也看清這種愛無異于犯罪,會給收養(yǎng)她的一家人帶來痛苦和不幸。于是,她別無選擇,唯求一死,假借采花之機失足落水……
紀德認為,在人生的道路上,最可靠的向導,就是自己的欲望:心系四方,無處不家,總受欲望的驅使,走向新的境地……他那不知疲倦的好奇心化為生生不息的欲望,他同欲望結為終身伴侶。他一生擺脫或放棄了多少東西,包括家庭、友誼、愛情、信念、名譽、地位……獨獨割舍不掉欲望。一種欲望滿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層出不窮地轉生。他行進在旅途上,首先不是尋找歇腳的客店,而是干渴和饑餓感;他也不是奔向哪個目的地,而是前往新的境界:下一片綠洲更美,永遠是下一個,要見識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尋求更大的快樂。直到去世的前一個月,已是八十二歲高齡的紀德,還在安排去摩洛哥的旅行計劃,可見他的旅途同他的目的地之間,隔著他的整整一生。他隨心所欲,究竟要把讀他的人帶到哪里呢?讀者要抵達他的理想、他的終極目的,就必須跟隨他走完一生。
《忒修斯》是紀德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終結之篇,于一九四六年在紐約首次出版。從《帕呂德》到《忒修斯》,這一開一合,一放一收,橫跨半個多世紀,我們可以看出,紀德的文學創(chuàng)作組成一個大循環(huán),終點又回到起點,而每部重要作品又自成一個循環(huán):《帕呂德》《人間食糧》、追求快樂和幸福的三部曲、《偽幣制造者》……直到《忒修斯》,莫不如此。在《帕呂德》中,作者與書中人物于貝爾討論《帕呂德》的寫作,就提出一種蛋的概念:
一首詩存在的理由、它的特性、它的由來,難道你就始終一竅不通嗎?……對,一本書,于貝爾,像一只蛋那樣,是封閉的,充實而光滑的。塞不進去任何東西,連一根大頭針也不成,除非硬往里插,那么蛋的形態(tài)也就遭到破壞。
蛋不是裝滿的,生下來就是滿的……況且,《帕呂德》已經如此了……這里我守著:因為沒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才選了一個題目,就是《帕呂德》,因為我確信沒有一個人困頓到這份兒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來干活;這個意思,我就是試圖用這句話來表達:我是蒂提爾,孤單一人。
蛋生下來就是滿的,塞不進去任何東西,這是紀德的創(chuàng)作原則,也是生活態(tài)度與眾最大的不同?此坪唵蔚囊痪湓,內涵卻極其豐富,而且成為紀德終生的堅守:這里我守著。參照薩特悼念紀德文章中的一句話,就容易理解了:他為我們活過的一生,我們只要讀他的作品便能重活一次。紀德是個不可替代的榜樣,因為他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
換言之,紀德原原本本經歷了(包括心靈的行為)他在作品中講述的生活;同樣,他的作品也原原本本講述了他所經歷(包括心靈的軌跡)的生活。沒有作弊,也沒有美飾。通過他的作品回顧他的一生,還是用他的一生檢驗他的作品,兩者都達到了驚人的重合。
這便是他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的結果。這句話所包含的兩層意思:一是認定并選擇一生的真理,二是以終生實踐變成自己認定的人,紀德都圓滿實現了,正如他在《忒修斯》結尾所講的:我的命運圓滿完成。我身后留下了雅典城。我的思想會永生永世住在這里。
然而,紀德的思想和行為充滿矛盾,充滿變數,他自己也承認:我是個充滿對話的人;我內心的一切都在爭論,相互辯駁。復雜性,我根本不去追尋,它就在我的內心。明知自身的這種特性,又如何把握自己的一生,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呢?以常理看來,這無異于癡人說夢,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硬是變成了可能,紀德因而成為獨一無二的人。
多樣性原本是人類一種深厚的天性,長期受到社會的各種規(guī)則、傳統(tǒng)習俗的遏制。沒有了上帝,人要做真實的自我,選擇存在的方式,就生成了無限可能性。這種生活的復雜與他內心的復雜一拍即合。紀德在構思《帕呂德》的時候,就在《日記》中明確表示:不應該選定一種而喪失其余的一切可能,要時刻迎候我內心的任何欲望,抓住生活的所有機遇。紀德自煥發(fā)第二次青春起,就給自己定下了人生準則,就是拒絕任何準則。正是這種內心的復雜所決定,紀德面對生活的復雜無須選擇,僅僅從欲而為,一一嘗試自己的欲望。
上帝死了,人完全獲取了自由,取代了上帝空出來的位置,雖然不能全能,卻能以全欲來達到上帝全能的高度,無愧于爭得的自由?梢,紀德就是從這樣的高度,一勞永逸地確定了自己的一生和講述這一生的創(chuàng)作,形象地提出了蛋的概念。蛋生下來就是滿的,里面裝的正是他本人的全欲。這就意味他這一生,一生的創(chuàng)作,完全以自己的激情、欲望為導向,不放過任何可能性,永遠探索,永遠冒險。
全欲,就意味全方位地體驗人生,全方位地思索探求,在追求快樂和幸福的同時,也不惜品嘗辛酸和苦澀、失望和慘痛。
全欲,就意味不專,不忠,不定。不專于一種欲望,不忠于一種生存狀態(tài),不定于一種自我的形象。
而且,與這種全欲的生活姿態(tài)相呼應,紀德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選定一個方向,要同時朝各個方向發(fā)展,從而保留所有創(chuàng)作源泉,維護完全的創(chuàng)作自由。全方位的生活姿態(tài),同多方向的創(chuàng)作理念,就這樣形成了互動的關系。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實,紀德就進入生存的各種形態(tài),不能身體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將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極致。
紀德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他那些相反相成、迥然不同的作品,寫作和發(fā)表的時間雖有先后,但大多數是同時醞釀構思的,和他一勞永逸地確定自己的一生同步進行。大約在寫《帕呂德》《人間食糧》的同期,紀德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有一個總體的設想。就拿他的終結之篇《忒修斯》為例,早在四十年前就定了題目,開始醞釀了。他在《評希臘神話》(1919)一文中,就指出他如何重新表述他最看重的神話傳說。四十年后寫出來的《忒修斯》,成為一部遺囑式的作品,讀者通過雅典城的創(chuàng)建者忒修斯的人生旅程,可以追尋年已七十六歲高齡的紀德所留下的足跡。
如果說《帕呂德》是紀德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提綱,包含后來眾多作品的發(fā)端思想,那么所有這些主題,又一股腦兒地出現在《忒修斯》中,就好像夕照的絢麗彩霞,輝映著旭日的燦爛光芒。色調也十分相近:略帶調侃的幽默。紀德到了晚年,在《忒修斯》里回顧一生的時候,還難以掩飾二十幾歲時的激情:我就是風,就是波濤。我就是草木,就是飛鳥……我在撫摩女人之前,先撫摩了果實、小樹的嫩皮、海邊的光滑石子、狗和馬的皮毛。見到潘神、宙斯或忒提斯向我展示的一切美妙的東西,我都會勃起。紀德借忒修斯之口,強調了他始終保持的冒險精神:我要安全干什么!要平坦的道路干什么!毫無榮耀的那種安逸,還有舒適、懶惰,我都嗤之以鼻。他前往雅典,不走安全的海路,偏要繞遠,取道兇險的陸路,以考驗自己的勇敢。他從大地徹底清除不少暴君、強盜和魔怪,還廓清了天空,以便讓人額頭不要垂得那么低,不要那么懼怕意外的事件。
忒修斯的壯舉之一,就是冒著生命危險,進入克里特島迷宮,殺死牛頭怪彌諾陶洛斯,一舉把希臘從被迫每年進貢七個童男和七個童女的義務中解放出來。紀德在重新表述這一著名的神話故事的過程中,融入了他先前作品的許多主題,如使命感、進取精神、強烈的好奇心、在滿足欲望中尋求快樂等等,尤其是命運、永生這樣人類的大題目。代達羅斯所講的話,集中表達了忒修斯應走的路:
你要創(chuàng)建雅典,讓那成為思想統(tǒng)治之地。因此,你經過激烈搏斗獲勝之后,無論在迷宮里,還是在阿里阿德涅的懷抱里,都不可久留,繼續(xù)往前走。要把懶惰視為背叛。直到你的命運達到盡善盡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尋求安歇。只有超越表面的死亡,由人類的認同再造之后,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統(tǒng)一者。繼續(xù)趕路吧。
難能可貴的是,紀德認為,有多少相互敵對的欲望和思想,共處并存在于我們身上,人有什么權利剝奪這種思想或那種欲念存在呢?要完完全全成為真實的自我,就必須讓自身的差異和矛盾,哪怕是難于啟齒的行為,都充分地表現出來,絕不可以想方設法去扼殺不協(xié)調的聲音。他不是要做一個完人,而是做一個完欲的人。
至少有兩次重大的行為,并不很光彩,事先既沒有壓制欲望,事后也沒有粉飾美化,在《忒修斯》中都坦率地講述出來。忒修斯并不因為阿里阿德涅于他有恩,幫助他殺死牛頭怪并逃出迷宮,就肯同她廝守終生。更有甚者,他不但要拋棄阿里阿德涅,還要設計拐走她妹妹淮德拉。他承認:在女人方面,我總是喜新厭舊,這是我的優(yōu)勢,也是我的弱點。他要不擇手段,說干就干,我的欲望的聲音,戰(zhàn)勝了感激的和情理的各種聲音。他制訂了周密的劫持計劃,中途將美麗而纏人的阿里阿德涅丟到納克索斯島上,乘船同淮德拉單獨回到阿提卡。忒修斯冒險去克里特,吉兇難料,他和父親埃勾斯阿提卡國王說好,如果勝利返航,船上就掛白帆。但是他一時疏忽,掛了黑帆,埃勾斯以為是報喪,傷痛之下投海而死。不過,忒修斯捫心自問,難說不是有意那么干,只因埃勾斯服藥重返青春,擋了他的路:他就會阻礙我的前程,而照理每人都應當輪到機會。
這兩次行為同其他行為一樣,是他全欲的組成部分,充分表現了他的思想的復雜性,也是他復雜的生活經歷的忠實寫照。自不待言,用情不專是他的一貫作風。他在前進的路上,遇到障礙,會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甚至不惜得罪法國當局(批評法國殖民政策),惹惱斯大林政權(《訪蘇歸來》)。他絲毫也不后悔,接受自己特立獨行所產生的后果,哪怕失去文壇王子的桂冠,受到昔日盟友左翼力量的抨擊。
紀德的作品,細讀起來,隨處可見看似簡單的詞句,卻是深藏機鋒的妙語。翻開《帕呂德》,信手抄兩句:每當一位哲學家回答你的問題,你就再也弄不明白自己問的是什么了。將婚姻變成長時間的愛情學徒期……自己決定行動,事先毫無顧忌地決定下來,就可以確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氣行事了。好個不必看天氣行事,世上能有幾人敢口出此言,并且身體力行呢?《忒修斯》篇幅很短,極為凝練,高潮迭起,尤其忒修斯同代達羅斯的對話,忒修斯和俄狄浦斯二人命運的碰撞,擊出多么高尚的火花,每次重讀,都發(fā)人深思。
忒修斯當上國王,不改他的生活方式,同普通百姓一樣簡樸。他認為富豪權貴的貪得無厭是國家動亂的禍源,于是取締地方小法庭和議會,全集中到雅典衛(wèi)城。他還通過平均土地的辦法,一下子消除了霸權以及由霸權引起的紛爭,在全國公民中,包括窮苦人,實行財富和政治平等,歡迎外地人到雅典定居,并且享有同等權利。
他采取這些措施,促進雅典民富國強,促使人類能有更大的作為,表現出更大的價值。理想國、理想社會,這正是紀德思想的核心;他的全欲是拿個人做實驗,為人類開辟幸福的源泉。《忒修斯》的結尾,留下了紀德的心聲:想想將來的人類也很欣慰:在我之后,人類多虧了我,將承認自己更幸福、更善良,也更自由……我不枉此生。
李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