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對天馬行空的思想者來說，哲學史是一個比哲學本身更困難的題目。哲學像一朵鮮花、一株香草，或者一棵昂然挺拔的喬木，是某種強勁生命力的表象，是現(xiàn)實的、活生生的。但有陽光雨露在，不愁大地不常新。哲學是精神和思想生長的結果，哲學史則截然不同，它就像殘骸和化石，或被偶然發(fā)掘，或被有意識收集研究，暗示著已不存在的生命和消逝的過去，也承載著現(xiàn)實活動造成的干擾與異化。雖然這些殘骸和化石力圖向仍然存活的生命彰顯自己的地位和價值，但真正連接兩者精神生命的基因，卻無法靠辛苦發(fā)掘整理或修訂宗譜使之持續(xù)強大。若將哲學視作鮮活的生命、常葆生機的花園，哲學史就猶如尷尬多余的存在，往往是對內在生命力加之的外部塑造與禁錮。

但是，沒有哪個自以為自由的哲學家能真正擺脫哲學史的影響，就像沒有哪個自以為天生神力的大力士能抓住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提起來一樣。哲學家在思想的傳承中思考，在歷史潮流的激蕩下提出新見，好比生命天然繼承了先代的遺傳基因，又因為環(huán)境的變化而不斷創(chuàng)造和演化。

哲學家所不能擺脫的這種哲學史，正是哲學史家孜孜不倦發(fā)掘和研究、希望能最后復原和再生的理想哲學史，而不是那種僅僅存放在博物館和檔案室供人緬懷和擺弄的死物件與假證明。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或許中國沒有發(fā)達的哲學史，對歷史上那些曾經(jīng)被冷落的哲學和哲學家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一個思想史上明顯的對比：儒墨作為先秦齊名的顯學，其學派傳承在后世有完全相反的歷史命運�？鬃觿�(chuàng)立的儒家學說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起，就是歷代王朝統(tǒng)治思想的主流，而被大規(guī)模發(fā)掘利用與開發(fā)。歷朝歷代出于需要，對儒家學說和孔子思想做出了各種粉飾，使對其真正理解成為一件困難且冒險的事。與之相反，墨家學說自秦漢之后幾乎湮沒不傳，其創(chuàng)始人墨子也乏人問津，但也因此避免了種種扭曲、粉飾，反倒讓后來的學者更容易直接得見墨家學說和墨子思想的真容。

相比于墨子本人的思想，其后學著作《墨經(jīng)》所隱藏的思想意蘊，就更像中國思想史中幾乎被原封不動保存和遺忘到今天的寶藏。這樣的寶藏被遺忘，固然與墨家學說在后世的落寞有關，但也是曲高和寡，陽春白雪不如下里巴人，璞玉終于被世人棄之不顧所致。《墨經(jīng)》是中國古書中少有的難解之書，歷史上同樣難解的書或許只有《易經(jīng)》能與之相比。但《易經(jīng)》作為六經(jīng)之首，歷代注解可謂汗牛充棟，而歷史上嘗試全面注解《墨經(jīng)》的卻寥寥可數(shù)，幾近于無�！兑捉�(jīng)》難解而人人欲解，《墨經(jīng)》難解而乏人愿解，這或許也展示了傳統(tǒng)思維方式上的某種特質。

說兩千年來少人能懂的書可解，就像說瀕臨滅絕的物種可以再興。但隨著環(huán)境和時代的變化，瀕危物種又因為某種原因重新繁盛起來，并非絕不可能的事，對于思想來說更是如此。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思想之火需要的只是適合它燃燒的遼闊莽原，而這樣的莽原本來就是時代的一部分。從歷史的大背景來看，今天的時代在某些方面非常類似《墨經(jīng)》成書的時代，可能是一個重新理解其書并且恢復其生機和價值的黃金窗口。比如，今天一個懂點初高中物理知識的人，很容易理解《墨經(jīng)下》19 至25 諸條講的光學、26 至29 講的力學。而稍微懂點邏輯學的人也可以看出《墨經(jīng)》全篇常見的邏輯思維和應用。曾經(jīng)讓古人懵懂難解的天書，含義原來那么明顯甚至平常，按照這種思路，全面而系統(tǒng)地重新解釋和發(fā)掘《墨經(jīng)》的內容就不是太難的事了。

這樣做的前提條件是像理解其中的光學、力學或邏輯學一樣，對《墨經(jīng)》所討論的其他內容也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有這樣的認知基礎，才能夠很清楚地看出《墨經(jīng)》原來涉及認識論、倫理學、心理學，甚至包含非常純粹的物理學、幾何和數(shù)學，有中國哲學史中少見的系統(tǒng)的方法論和知識論。當然，對《墨經(jīng)》這樣的理解也必須跳出中國思想史傳統(tǒng)的儒墨道法門戶之見，摒棄那種既狹隘割裂又暗中勾連的混亂思維，把今天全球化大潮流下各種思想文化全方位的溝通和融合作為一個新的背景。理解《墨經(jīng)》需要理解中國先秦時的社會和思想背景，也要借鑒今天所知全人類的思想成果，尤其是長期相對于中國思想獨立發(fā)展的西方哲學和哲學史的成果。

所以，這本書主要是用類比的方法完成的，雖然偶爾也有作者自由和隨性的補充和發(fā)揮，但本書與其說是為了弄清楚《墨經(jīng)》到底論斷了什么、給了我們什么教益，不如說是想顯示《墨經(jīng)》的作者曾經(jīng)關心過什么、思考過什么，以及他們是如何思考的。也就是說，這本書不刻意追求細節(jié)上的證據(jù)確鑿、意見上的是非分明、觀念上的明確無誤，而力求從一個更大的視角展示墨家學者的風采—他們有一種和中國大多數(shù)古人不同的精神面貌，卻在全世界的思想家中有如此眾多的知音和同道。如果這種對比的方法會令人覺得墨家更像我們習以為常的西方哲學家，這其實正是以往的哲學史給大眾制造錯覺的一個后果。作者堅信所有真正的思想家都有某種相似之處，也堅信本書所復現(xiàn)的更接近傳說中墨家思想的真實面貌，這種信念也因清朝以來考據(jù)家和研究者辛苦著實的工作而具有相當?shù)氖聦嵣系谋ＷC。

作者僅僅滿足為墨家哲學勾勒一幅粗線條的寫意畫，其實也有一點面對實際困難時藏拙的無奈�！赌�經(jīng)》涉及的各種哲學論題，每一個領域到今天都已經(jīng)有了長足的發(fā)展，每一個題目可以說都經(jīng)過歷代哲學家無數(shù)艱辛的思考、細致的分析和繁難的辯駁。要想把這所有的內容哪怕稍微全面地敘述，是這樣一部專門聚焦墨家哲學的小書能夠完成的。所以，作者在對比中選擇的材料難免掛一漏萬，觀點或者取舍偏頗，偶爾的發(fā)揮更是妄斷過多，論據(jù)不足。不過，如果了解了這本書的性質，希望寬容的讀者能對這些脫略放浪的駑鈍之舉一笑置之。如果有人因此而真正對書中的題目產生興趣，要跟作者的言論較真，建議直接去讀一讀書中提到或者未提到的哲學家的原著，以免作者斷章取義斧鑿太過之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