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滿航,1982年生,陜西富平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先后在火箭軍基層部隊、軍級機關(guān)任職十余年,現(xiàn)為國防大學(xué)軍事文化學(xué)院教員。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萌芽》《解放軍文藝》《解放軍報》《福建文學(xué)》《野草》《都市》等發(fā)表小說逾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爸爸星》、小說集《遠遠的天邊有座山》《但見群山默》,擔任電影《礪劍先鋒》、網(wǎng)絡(luò)劇《導(dǎo)彈精兵成長記》編劇。曾獲“中華杯”第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首屆全軍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第二屆、第三屆、第五屆長征文藝獎等。
一
十一歲的男孩吳桐恍惚覺得,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爸爸。他也以為要在居住的這座城市度過即將到來的漫長暑假。
吳桐為此列了一長串暑假計劃:去人民路小學(xué)對面那家瀕臨倒閉的書店看連環(huán)畫和探案小說,約王奕丘到市中心綜合商廈頂層的電影院看連場電影,找借口躲在房間玩電腦游戲。
可是,當他決定去光榮鎮(zhèn)的時候,這些念頭就都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仿佛他從來都不曾有過那些個打算。
自從進入七月后,這座城市像進了蒸籠一樣,氣溫直線上升。就連早上也不例外,眼見著到處熱氣騰騰,關(guān)了空調(diào)即刻就滿身大汗。
還好,昨夜下了一場透雨,把累積了許多日子的暑氣硬生生給壓了下去。這會兒,還未及被陽光曬熱的微風一股股輕柔吹來,那種可感觸的舒適,就如同時光又倒流回春天。
風吹進教室,帶來一陣樹葉搖動的沙沙響聲。
吳桐循著聲音望向窗外;▓@里那棵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幾乎和三層樓的教室一樣高了,甚至還要更高一些。這會兒,白楊樹稠密茂盛的綠色葉片上,殘存著昨夜的雨水,在太陽的照射下,散發(fā)著碎金子般的耀眼光芒。微風習(xí)習(xí)吹來,纖細的葉片“嘩啦啦”地歡快抖動,猶如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投下無數(shù)顆石子,醒目刺眼的亮光隨即投射向四面八方。
上課鈴聲剛響過,班主任還沒進教室。
吳桐約鄰桌王奕丘暑假去電影院看連場電影。他湊到王奕丘的耳邊說:“電影院發(fā)布了五片連場的預(yù)告,要不然我們暑假的時候就去那里?”隨即,他又嘖嘖地說,“再多點才好呢,我倒是情愿在開著空調(diào)的電影院里待上一整天!
“我暑假要和爸媽去海邊。”王奕丘略顯遺憾地嘆了口氣。
吳桐臉上欣喜的期盼被頃刻襲來的落寞緩緩覆蓋。
王奕丘突然心生一計,建議說:“要不然你回去跟你爸媽說也去看海,咱們一起去好不好?”
吳桐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
高跟鞋的嗒嗒聲由遠及近。班主任進門,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吳桐實在想不起爸媽上次什么時候帶他去旅游的。這幾年肯定沒有。再往前推,似乎上小學(xué)前的那個暑假有過一次。爸爸承諾了大半年,總算在暑假里休假回來。他歡天喜地,跟著爸媽去了西安?勺屑毾肫饋,那次應(yīng)該也不能算。因為還沒來得及去吳桐心心念念的大唐不夜城,爸爸接了個電話,就從西安直接出發(fā)去執(zhí)行緊急任務(wù)了。
那次以后,爸爸自己能回家就不錯了,更別說帶吳桐外出旅游。
吳桐上次見爸爸是半年多之前。他有時甚至在腦海里拼湊不出爸爸完整的模樣。他不明白爸爸為什么總那么忙,沒時間來學(xué)校參加家長會,沒時間陪他做親子游戲,沒時間和他玩,甚至沒時間回家和他見上一面。
放學(xué)后,漫長的暑假也就開始了。吳桐和往常一樣,獨自朝家走去。
這會兒,他生出更為強烈的孤獨和失落之感。他哼起歌,就像是要喚來另一個人和自己做伴。
他路過菜市場時,看見這回戴紅色袖標的門崗是身材肥胖的短頭發(fā)大媽。短頭發(fā)大媽總是在玻璃鋁合金的崗?fù)ね饩穸稊\地站著,目光如炬地盯著進進出出的行人和車輛。貨車沒有進出證會被她喝住,自行車、電動車沒有停進車棚也會被她嚴厲糾正。和短頭發(fā)大媽換班的那個戴眼鏡的光頭大爺則完全相反,他幾乎從來不管貨車,也不管自行車和電動車。吳桐甚至沒見過他走出崗?fù)ぁ2还芮缣爝是雨天、上午還是下午,光頭大爺都懶洋洋地窩在黑色單人沙發(fā)里聽收音機,通常也在打著瞌睡。
吳桐有時想,爸爸要是菜市場的門衛(wèi)就好了,就算自己能每天遠遠看他幾眼,也是滿足的。吳桐突然意識到這是癡心妄想,因為爸爸遠在千里之外呢。
吳桐在每日必經(jīng)的空調(diào)專賣店門口停下來。那只經(jīng)常臥在步行道中央擋路的大黃狗不見了。他急切地尋找,四下里掃視了一圈,仍沒見到它的蹤影。早他怕它,卻也從沒見它追咬過誰,甚至都不曾吠叫,只安靜臥著。日子久了,他便生出對它的憐愛。他有時會站定了看它一會兒,也有時會偷偷地扔給它半塊面包或者一根火腿腸。
吳桐總算找到了大黃狗。這會兒,它正安靜閑適地在空調(diào)專賣店立式招牌后面的一片樹蔭下橫臥著,避開了大太陽的暴曬。吳桐把美術(shù)袋靠在腳邊,卸下書包,想從書包夾層里給大黃狗找吃的,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他旁邊一閃而過。吳桐急忙喊了一聲,竟是很多天沒來上學(xué)的同學(xué)沈梓躍。他問沈梓躍:“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沈梓躍不答,只低了頭。吳桐看到他的淚水就像沒擰緊的水龍頭一樣涌流出來,大吃了一驚。
原來這些天沈梓躍請假并不是去玩。他不得已跟著爸媽去打離婚的官司了。
沈梓躍抽噎著對吳桐說:“我從來沒想過他們竟然會離婚。”
沈梓躍的爸爸在與媽媽離婚前很久沒有回家。他問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媽媽有時說爸爸加班,有時說爸爸出差;蛘吣程旆艑W(xué)回家的時候,媽媽會惋惜地說爸爸回來過了,又剛走。沈梓躍沒多想,以為爸爸加完班、出完差總會回來的。可是直到一個月前,他們一家三口正經(jīng)八百坐在一起開會時,他才知道爸媽早就決定離婚了。他是后一個知道的,卻不得不當場就做出決定:以后跟誰?
不要爸爸,或者不要媽媽。沈梓躍只能二選一。
沈梓躍后悔死了。他說如果早知道爸媽要離婚,他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他們改變主意。可他知道得太晚了,晚到他只能跟著爸媽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xù),然后不得不從兩個親的人里面選一個,然后和另一個日漸陌生。
吳桐沒有問沈梓躍選了誰。他清楚沈梓躍的生活里從此少了爸爸或者媽媽,不再有一個完整的家了。吳桐莫名地感同身受,并因此而很長時間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之中。
暑假是從吳桐一覺睡到自然醒的不適應(yīng)開始的。他一骨碌翻身跳下床時,才想起再不用每天早起去上學(xué)。
吳桐遵照媽媽的安排,早上起床后寫暑假作業(yè),下午到體育學(xué)校練游泳。眼看著炎熱的七月將要一天天流逝殆盡,吳桐不安起來。他預(yù)感到某種說不清的擔憂在越來越明顯地變?yōu)楝F(xiàn)實。
他終于忍不住問媽媽:“爸爸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媽媽說:“你爸爸本來暑假就能回來,可是又有了新的任務(wù),可能還得一陣子。”
吳桐長時間盯著媽媽,似乎是在判斷媽媽是否向他隱瞞了什么,卻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他終于憋不住,還是直截了當?shù)匕l(fā)問:“你們,你和爸爸是不是離婚了?”
媽媽驚訝地看著吳桐,就像看見了少不更事的孩子在奇妙的魔力下瞬間長大。而在吳桐眼里,媽媽的驚訝是被他窺探出秘密之后的震驚。
他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得意,卻在瞬間又生出巨大的悲傷。
吳桐不依不饒,非得讓媽媽打電話把爸爸叫回來。他想用爸爸的歸來證明自己臆想的“爸媽離婚”是錯的。
媽媽卻并不打算給爸爸打電話,她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和理由翻來覆去給吳桐解釋:“你爸爸在部隊工作,他是軍人,軍人都得遵守部隊的紀律,不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只有任務(wù)結(jié)束休假的時候,爸爸才能回來。”
吳桐壓根聽不進去媽媽講的道理。他悲傷地落下眼淚,繼而抽噎著哭出了聲。
媽媽急忙幫他擦淚:“我的乖兒子,你這是怎么了?是誰欺負你了?”
吳桐央求媽媽:“媽媽,我們?nèi)フ野职职!?
“可是媽媽還要工作!眿寢屘鎱峭┎裂蹨I。
吳桐看見媽媽的眼睛也濕了,他問:“媽媽,你怎么了?”
媽媽的淚水終究沒有止住,從眼角一滴滴涌出來。
“媽媽,你告訴我,爸爸在什么地方?”吳桐追著問。
“你爸爸在很遠很遠的山里!
“那是什么地方?”
“光榮鎮(zhèn)!”
酷熱七月后一天的早晨,吳桐獨自一人出發(fā)前往光榮鎮(zhèn)。
二
距離光榮鎮(zhèn)千里之外的柳抗美,也在急切地尋找爸爸。
只不過比吳桐早了六十三年。
那是1958年8月初的一個早晨,柳抗美一覺醒來就找不到爸爸了。爸爸在他前一晚睡著前,還給他講了在朝鮮打仗的故事,并說讓學(xué)校后門口老劉鐵匠鋪的劉爺爺,給他鍛打一只圓的鐵環(huán),也答應(yīng)到河邊的楊樹林里給他捉知了猴。柳抗美高興極了,第二天幾乎是笑著醒來的。
柳抗美醒來后,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眼就看見爸爸。
他躺在床上喊:“爸爸,爸爸。”沒有回應(yīng)。他坐起來又喊,“爸爸,爸爸!比圆灰姲职。他慌了神,衣服都顧不得穿就沖出門外,卻仍沒有看到爸爸的影子,更不知道爸爸在哪里。他哭著放聲大喊:“爸爸,爸爸!”
柳抗美并沒有聽到爸爸的回應(yīng),返回到他耳朵里的,只有他自己喊爸爸的回音。
照看柳抗美的黃阿姨追出來。她把柳抗美抱到懷里。
柳抗美淚水漣漣、可憐巴巴地問:“我爸爸去哪里了?”
黃阿姨遞給他圓的鐵環(huán):“這是爸爸給你的。”
柳抗美把鐵環(huán)甩到一邊:“我不要鐵環(huán),我只要爸爸!
黃阿姨又給他指盛在臉盆里的知了猴:“這是爸爸給你捉的!
柳抗美抗拒地扭過頭去,又哭起來:“我不要知了猴,我只要爸爸!
柳抗美沒能找到爸爸。第二天去幼兒園的時候,他才知道許多小朋友的爸爸都不見了。他把圓的鐵環(huán)帶去了幼兒園,小朋友們都羨慕極了,他卻舍不得讓他們玩。他炫耀說:“這是我爸爸讓劉爺爺給我打的。”
柳抗美提起爸爸時,又忍不住哭起來。
柳抗美尋找的爸爸其實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的親生父親五年前犧牲在了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
柳抗美尋找和呼喚的是他的養(yǎng)父。
養(yǎng)父神秘消失之前是炮兵學(xué)校的老師。
再往前,養(yǎng)父是抗美援朝的中國人民志愿軍部隊的偵察營教導(dǎo)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