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中國學業(yè)相傳，向分經(jīng)、史、子、集四部。經(jīng)學最早，但實惟有《詩》《書》兩部�！对姟啡�百，迄今猶存�！稌�》則惟商、周兩代少數(shù)幾篇政治文件，或最先當起于盤庚以后。至唐、虞、夏代，如《堯典》《禹貢》之類，皆出戰(zhàn)國后人撰寫，非孔子前所有。至于禮，《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則禮非成書，故稱執(zhí)禮，與《詩》《書》不同�！秲x禮》僅屬士禮，乃孔子以下人所造。《周官》更屬后起，當在戰(zhàn)國之晚世，或當在《虞夏書》之后。樂則無專書記載。即孔子時，鄭、衛(wèi)之聲，已非古樂�？鬃釉邶R聞《韶》，《韶》樂乃自陳達齊，但亦決非傳自舜代。惟在孔子時，已屬南方之樂之稍古僅存者。至孟子時，古樂、今樂已顯相分別�！兑住冯m古代相傳，但孔子時亦僅為一卜筮之書�！兑讉鳌穭t當出秦始皇時代，已雜采儒、道兩家義成書。孔子前雖有《詩》《書》，亦不稱之為經(jīng)。蓋古代學術(shù)尚未流通，惟政府最高層始掌有之。故孔子曰：《春秋》，天子之事。

學術(shù)傳于社會下層，其事始于孔子。戰(zhàn)國諸子著書，墨家最先有經(jīng)。漢代諸儒以孔門相傳有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之學，遂誤稱六經(jīng)。而實是《詩》《書》《儀禮》《周易》及孔子《春秋》，只五書，尚缺一《樂經(jīng)》。漢武帝乃立五經(jīng)博士，后代經(jīng)學惟五經(jīng)有傳記注疏，此外不再有增。則雖有經(jīng)學之名，而其學術(shù)相傳，則惟傳述，無創(chuàng)作，與史、子、集三部有不同。

先秦諸子相傳為九流十家，最先起者為孔門儒家�？鬃訛橹袊�自古相傳私人講學之始，前后門弟子共七十七人，后世訛稱七十二人。然姓字見于《論語》者，不達半數(shù)�！墩撜Z》乃孔門師弟子相聚講論語言之記載。然其書相傳，至孟子后，始正式編纂為上下二十篇。故在《孟子》書中，亦尚不見《論語》一書名。墨翟繼孔子而起，但墨家先有成書。如今傳《墨子》及《墨經(jīng)》，其書皆出《論語》為書行世前。其他各家成書，則全出儒、墨后。但獨有小說一家，則其成書當尚有在孔子之前者。

九流各成一家之言，以其門弟子相聚相傳，如同屬一家，故稱家言。家族之家，指血統(tǒng)言。諸子成家，乃指其所講貫之道統(tǒng)言。獨小說家則不然，因小說家所匯集之諸書，尚遠起在孔子儒家講學之前。古代有史官，由周天子分派于列國諸侯間，世襲其位。又有正史、稗史之別。正史居諸侯之國都，稗史則散居國都外城鄉(xiāng)間。其有關(guān)稗史所記載之文字，散見于今傳《左傳》諸書中者，尚不少。余已在他篇論及，此不詳。戰(zhàn)國小說家言，則即由其時之稗史來。

如是則在子學中，豈不即包涵有史學？其實不止于此，即如縱橫家言，豈非即戰(zhàn)國時代有關(guān)當前國際事件一種互相分派之爭論與抗議？其實尚不止此，即如孔子為儒家開山，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又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則孔子之意，乃欲上承周公。后儒則又自周公上推堯、舜、禹、湯、文、武之唐、虞、三代。墨翟繼孔子起，自為家言，則曰：非大禹之道，不足以為墨。是墨家于唐、虞、三代中，獨取夏禹一人為法。道家繼儒、墨而起，乃更上推黃帝，而唐、虞、三代皆在其下。但又有為神農(nóng)之言者許行，創(chuàng)為農(nóng)家言。其次如陰陽家，則庖犧氏、神農(nóng)氏、黃帝、堯、舜以至三代，凡中國史歷古相傳諸帝王，皆在網(wǎng)羅取法之中。而秦之統(tǒng)一，則其君自稱始皇帝，是亦上承雜家呂不韋《春秋·十二紀》來。則凡先秦諸子學，實可謂乃無一而非源自
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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