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掉名字
宗璞,原名馮鍾璞,這是我簡歷的開場白。原名馮鍾璞,就應(yīng)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怎么又編出一個宗璞來?原因只有一條:我不喜歡“鍾”的簡體字,它和鐘表的“鐘”(這個字總讓我想起雙鈴馬蹄表)的簡體字變成了一個字!版R天地之靈秀”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成了一回事,令人不悅。我曾很反對簡體字,比如“瀟湘”這兩個字,看上去,聽起來和引起的聯(lián)想,都很美。一度曾把它們簡化為“肖相”,一切意境都沒有了。想想看“瀟湘館”成了“肖相館”,豈不大煞風(fēng)景!好在后來那一批簡化字沒有通行。當(dāng)然有些過于繁雜的字,簡化了確實方便,不過一切都需要規(guī)范。
再說“鍾”字!版R”字是我們家族的排行,到我這一輩人的名字都有個“鍾”,鍾字輩的堂兄弟姊妹共有三十六人。既然它已變成和尚撞的鐘,我無論如何也要換一換。那時寫文章要個名字,就想了一個和“鍾”字讀音相近的“宗”作筆名。稀里糊涂地寫在筆下,戴在頭上幾十年。但是我有職業(yè),有單位,有身份證,那上面的本名是生長在那里的。若真是文名大到如雷貫耳,婦孺皆知,原名或可留待專家考證,考證出幾個名字來也是不足奇的,一個字多種多樣也可以奉為經(jīng)典。幸而我這輩子也到不了那步田地。在正式場合,筆名是無效的,需要用本名,我則總寫繁體字的“鍾”,以示鄭重。后來又因常有人誤認(rèn)為我姓宗,便又在“宗璞”前加了我的本姓。不料名字問題給我?guī)砗芏嗦闊。首先是“鍾”和“宗”——馮鍾璞和宗璞、馮宗璞,是不是一個人,常常受到質(zhì)疑,于是設(shè)法在戶口本上寫上曾用名等等。鍾、宗的麻煩,可謂自找,誰叫你編造新名字!以后的事兒,就屬于簡化字的規(guī)范問題了。
“鍾”字和“宗”字的糾纏,差不多平息了,可是“鍾”字本身麻煩更大。面對事實,我只好承認(rèn)自己的弱小,漸漸承認(rèn)簡化,使用“鐘”字,但是問題仍不能解決。我們只承認(rèn)“鐘”,不承認(rèn)“鍾”;海外只有“鍾”,沒有這個簡化了的“鐘”。有一位名字中也有“鍾”字的難友訴苦說,在往郵局、銀行辦事時,常遇到各種關(guān)卡,無非是繞許多圈子,來證明這兩個字是一個字。我們談起來大有同病相憐之感。一次臺灣某書局編書時收了我的文章,寄來三十元稿費,可是因為這個“鍾”字纏夾不清,只好棄而不顧。好在只有三十元,再多一點時,就不能那么慷慨了。
名字出了問題,就要弄清。派出所說,這兩個字不是一個字,不能證明你是同一個人;好容易弄清這兩個字是同一個字后,又因是同一個字,不能同時寫在戶口本上,也就不能證明馮鍾璞和馮鐘璞是一個人。因為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大家采取以人為本的態(tài)度,一般都可通融。形勢剛剛好轉(zhuǎn),偏偏又出現(xiàn)一個偏旁簡化的“鍾”。字典上沒有這個字,只統(tǒng)一說明,這個偏旁就是金字旁的簡化,那么“鍾”就應(yīng)該等于“鍾”。這看起來很清楚,但辦事人員以高度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精神,不肯承認(rèn)這是一個字。若是電腦中也沒有這個字也就罷了,可電腦中又偏偏打出了這個字,要和鍾、鐘分庭抗禮,真是教人怎能不頭暈!
幾經(jīng)周折,幾個字仍未得到統(tǒng)一,我這個人也好像分成好幾個了?扌Σ坏弥,我想給自己改一個名字,叫作馮一一(挺可愛的,不是么?),這好像沒有什么出錯的機(jī)會了?墒遣恍校腥艘灰姳阏f:這不是破折號嗎?建議干脆叫作馮一好了。又馬上得知,改名字的手續(xù)極為煩瑣,要兩個鄰居證明、單位證明、街道證明、派出所證明等等。這信息可能是胡謅,很不可靠。但不管怎樣,名字肯定是改不了的。
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名字里那無理取鬧的“鐘”,連同它的上家和下家,遠(yuǎn)遠(yuǎn)地扔進(jìn)那春秋不變、水旱不知的大海,做一個“無名”之輩。我自己則御風(fēng)而行,飄然會同了北海若,轉(zhuǎn)往藐姑射之山,大談一通相對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