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主要寫的是在冀中平原、緊靠滹沱河南岸,一個叫五龍?zhí)玫拇迩f發(fā)生的抗日故事。1927年村民高四海和他十八歲的兒子高慶山主持農(nóng)民暴動失敗,高慶山負傷,被迫和一起參加暴動的中學(xué)生高翔離開故鄉(xiāng)。1937年秋天,日軍侵占華北。正在人民水深火熱的當(dāng)頭,高翔、高慶山接受了黨的使命,回到一別十年的家鄉(xiāng),動員群眾,組織抗日救國會,整編了雜色部隊,建立了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在艱苦的斗爭中,高慶山和高翔執(zhí)行了黨的任務(wù)和政策,在人民的積極支援下,終于粉碎了敵人的陰謀,保衛(wèi)了自己的家鄉(xiāng)。
一九三七年春夏兩季,冀中平原大旱。五月,滹沱河底曬干了,熱風(fēng)卷著黃沙,吹干河灘上蔓延生長的紅色的水柳。三棱草和別的雜色的小花,在夜間開放,白天就枯焦。農(nóng)民們說:不要看眼下這么旱,定然是個水澇之年。可是一直到六月初,還沒落下透雨,從北平、保定一帶回家歇伏的買賣人,把日本侵略華北的消息帶到鄉(xiāng)村。
河北子午鎮(zhèn)的農(nóng)民,中午躺在村北大堤埝的樹陰涼里歇晌。在堤埝拐角一棵大榆樹下面,有兩個年輕婦女對著懷紡線。從她們的長相和穿著上看,好像姐妹倆,小的十六七歲,大的也不過二十七八。姐姐臉兒有些黃瘦,眉眼帶些愁苦;可是,過多的希望,過早的熱情,已經(jīng)在妹妹的神情舉動里,充分地流露出來。
她們頭頂?shù)臉淙~紋絲不動,知了叫得焦躁刺耳,沙沙的黏蟲屎,掉到地面上來。
遠處有一輛小轎車,在高的矮的、黃的綠的莊稼中間,紅色的托泥和車腳一閃一閃。兩個烏頭大騾子,在中午燥熱的太陽光里,甩著尾巴跑著。
兩個婦女側(cè)著身子看,姐姐說:“又有人回家了!”
“我看是不是俺姐夫?”妹妹站起身來。
“你就不想念咱爹?”姐姐說。
“我誰也想,可是想不回來!”妹妹提著腳跟,仔細看了一會兒,趕緊坐下擰起紡車來,嘟囔著說,“真敗興!那是大班的車,到保(定)府去接少當(dāng)家的,死著回來了。咱的人,一個也不回來,今年不知道能回來一個也不?”
轎車跑到村邊,從她們眼前趕進了寨門。大把式老常從前轅跳下來,搖著帶紅纓的長苗鞭,笑著打了個招呼。少當(dāng)家的露著一只穿著黑色絲襪子的腳,也從車里探出頭來望了她們一眼。她們低著頭。
這姐妹兩個姓吳,大的叫秋分,小的叫春兒。大的已經(jīng)出嫁,婆家是五龍?zhí)谩?
五龍?zhí)檬蔷o靠滹沱河南岸的一個小村莊,河從西南上滾滾流來,到了這個地方,突然拘攣兒一下,轉(zhuǎn)了一個死彎。五龍?zhí)玫木用,在河流轉(zhuǎn)角的地方,打起高堤,釘上樁木,這是滹沱河有名的一段險堤。
大水好多次沖平了這小小的村莊,或是卷走它所有的一切,旋成一個深坑;或是一滾黃沙,淤平村里最高的房頂。小村莊并沒叫大水征服,每逢堤埝出險,一聲鑼響,全村的男女老少,立時全站到堤埝上來。他們用一切力量和物料堵塞險口,他們摘下門窗,拆下梁木磚瓦,女人們抬來箱柜桌椅,抱來被褥炕席。傳說有一年,一切力量用盡了,一切東西用光了,口子還是堵不住,有五個青年人跳進大流里去,平身躺下,招呼著人們在他們的身上填壓泥土,填塞住水流。
他們救了這一帶村莊的生命財產(chǎn),人民替他們修了一座大廟,就叫“五龍?zhí)谩。年代久了,就成了村莊的名字。
這小村莊站立在平原上,實際是生活在風(fēng)險的海里。人民的生活很苦,多少年來,人口和住戶增加得很少。
每年大水沖了房,不等水撤完,他們就互助著打甓燒磚,刨樹拉鋸,蓋起新房來。房基打得更堅實,墻壘得更厚,房蓋得比沖毀的更高。他們的房沒有院墻和陪襯,都是孤零零的一座北屋,遠處看去,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塔。臺階非常高,從院子走到屋里,好像上樓一樣。
秋分的公爹叫高四海,現(xiàn)在有六十歲年紀了。這一帶村莊喜好樂器,老頭兒從光著屁股就學(xué)吹大管,不久成了一把好手。他吹起大管,十里以外的行人,都能聽到。在滹沱河夜晚航行的船夫們,聽著他的大管,會忘記旅程的艱難。他的大管能奪過一臺大戲的觀眾,能使一棚僧道對壇的音樂,像戰(zhàn)敗的畫眉一樣,耷翅低頭,不敢吱聲。
這老人不只是一個音樂家,還是有名的熱情人,村莊活動的組織家。
十年以前,這里曾有一次農(nóng)民的暴動,暴動從高陽、蠡縣開始,各個村莊都打出了紅旗,集在田野里開會。紅旗是第一次在平原上出現(xiàn),熱情又鮮明。高四海和他十八歲的兒子慶山、十七歲剛過門的兒媳秋分全參加了。因為勇敢,慶山成了一個領(lǐng)袖。
可是只有幾天的工夫,暴動很快地失敗了。一個炎熱的日子,暴動的農(nóng)民退到河堤上來,把紅旗插在五龍?zhí)玫膹R頂。農(nóng)民做了最后的抵抗,慶山胸部受了傷。到了夜晚,高四海拜托了一個知己,把他和本村一個叫高翔的中學(xué)生裝在一只小船的底艙,逃了出去。
在那樣兵荒馬亂的時候,送慶山出走的只有兩個人。年老的父親,扳著船艙的小窗戶說:“走吧!出去了哪里也是活路,叫他們等著吧!”
他用力幫著推開小船,就回去了。他還要幫著那些農(nóng)民,那些一起斗爭過、現(xiàn)在失敗了的同志們,葬埋戰(zhàn)死在田野里的難友。
另外送行的是十七歲的女孩子秋分,當(dāng)父親和慶山說話的時候,她站在遠遠的堤坡上。從西山上來的黑云,遮蓋住半個天的星星,誰也看不見她。當(dāng)小船快要開到河心了,她才跑下去,把懷里的一個小包裹,像投梭一樣,扔進了小船的窗口。躺在船艙里的慶山,摸到了這個小包包,探身在窗口叫了一聲。
秋分沒有說話,她只是傍著小船在河邊上走,雨過來了,緊密的銅錢大的雨點,打得河水啪啪地響。西北風(fēng)吹送著小船,一個亮閃,接著一聲暴雷。亮閃照得清清楚楚,她卷起褲腳,把帶來的一條破口袋折成一個三角風(fēng)帽披在頭上,一直遮到大腿,跟著小船跑了十里路。
風(fēng)雨錘煉著革命的種子,把它深深埋藏在地下,囑咐它等待來年春天,風(fēng)云再起的時候……
慶山出去,十年沒有音信,死活不知。和他一塊兒逃走的那個學(xué)生,在上海工廠里被捕,去年解到北平來坐獄,才捎來一個口信,說慶山到江西去了。
高四海只有四畝地,全躺在河灘上,每年鬧好了,收點小黑豆。他在堤埝上壘了一座小屋,前面搭了一架涼棚,開茶館賣大碗面。這里是一個小小的渡口。
秋分搟面,公公拉風(fēng)箱。老人從村里遠遠挑來甜水,賣給客人,又求過往的帆船,從正定帶些便宜的大砟,這樣賺出兩口人的吃喝。
秋分在小屋的周圍,都種上菜,小屋有個向南開的小窗,晚上把燈放在窗臺上,就是船家的指引。她在小窗前面栽了一架絲瓜,長大的絲瓜從濃密的葉子里垂下來,打到地面。又在小屋的西南角栽上一排望日蓮,叫它們站在河流的旁邊,輾轉(zhuǎn)思念著遠方的行人……
每年春夏兩季,河底干了,擺渡閑了,秋分就告訴公公不要忘記給望日蓮和絲瓜澆水,回到子午鎮(zhèn),來幫著妹妹紡線織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