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深刻反映了內蒙古草原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在內蒙古自治運動和解放戰(zhàn)爭初期進行的尖銳復雜斗爭。作品描寫了察哈爾草原上小小的特固日克村發(fā)生的故事,以一支內蒙古人民的革命武裝——明安旗騎兵部隊的建立和發(fā)展作為中心內容,又通過這支革命武裝與牧民的廣泛聯(lián)系,描繪了草原生活的多方面場景。小說以深厚的情感、開闊的文化視野,把描繪草原的生活內涵與歷史淵源全方位地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具有濃郁、鮮明的藝術特色。
一千九百四十六年的春天,察哈爾草原的人們生活在多霧的日子里。每天早晨,濃霧淹沒了山野、河川和道路,草原清凈而涼爽的空氣,變得就像馬群踏過的泉水一樣,又混濁又骯臟!人們困惑地、焦急地期待著晴朗的夏天!
就在這樣一個下霧的早晨,一個挎著大槍的騎馬的人,直奔特古日克村走來。他走到離村不遠的一座小山上,貪婪地四處張望。濃霧遮住了他的視線,看不遠。“盼哪,盼哪!盼望著回到家鄉(xiāng)來,今天回來了,可巧遇上了這樣大霧天氣,我多想站在這座小山上,看看家鄉(xiāng)廣闊的草原,呼吸一下家鄉(xiāng)新鮮的空氣。 彼刈匝宰哉Z地走下山來。
馬艱難地踏著深雪向村里走去。路兩旁,柳樹枝上掛滿了冰霜,野雀在林中穿來穿去,霧天的早晨格外寂靜,好像草原還沒有從夢中蘇醒……
過了一會兒,從霧幕中徐徐傳來牛車在雪地上行走的吱嘎吱嘎聲響,聽到這聲音,那騎馬的人心想:“大概是拉水的牛車!绷⒖棠樕下冻鑫⑿。對他來說,家鄉(xiāng)的一切景物、聲音,都是非常親切的。
果然有一個衣著襤褸的女人,趕著兩輛拉水車走了過來。騎馬的人上前寒暄,他自信村里隨便什么人都認識他。
“女鄉(xiāng)親,你好嗎?”
“好。你好?”
那趕車的女人好似受驚的鳥兒,停了下來,用頭巾角遮住臉部,只露出兩只大而深陷的眼睛。
騎馬的人認不出她是誰,也許是他被抓去當兵以后,新搬來的人吧!
“我打聽一下,斯琴的家還在這村住嗎?”
“你說什么?問誰?”她謹慎而恐懼地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瞧他的臉。
“我是問斯琴,就是外號叫‘小燕’的那個姑娘!
她仍然站在原地,她那呆傻的眼光從他臉上一直沒有移開。騎馬的人感到奇怪,不由得把日偽軍防寒帽往腦后推了一下,一縷縷熱氣從寬闊的額頭往上直冒,顯然他有些著急了。這時不知為什么,那女人的肩頭和眼角突然猛烈地抽動起來,淚水糊住了兩眼,她竭力壓抑著聲音,在嘴里叨咕著“天哪!是……是他……鐵木爾!”就“啊”地叫喊著丟下水車,向被深雪覆蓋的荒山上瘋狂地、無目的地跑去,跑出不遠跌倒了,爬起來又跑……
在她跌倒的雪地上,從她長衫上撕落下來的幾塊破布片,在晨風中輕輕地搖動著……
他起初想去追她,后來一想她也許是個瘋子,再說自己剛回到家鄉(xiāng)來就滿山遍野地追一個女人也不大體面,于是勒過馬頭,趕自己的路了。
霧,還沒有散;太陽,就像日落前的月亮,沒有光輝,沒有溫暖。遠處的沙丘和草原,像是被一面巨大的紗包裹起來,雖然已經是小晌時刻,而草原依然昏昏土土的。
當鐵木爾來到村頭時,微風吹來,霧淡了,太陽也毫不吝嗇地灑下光輝,草原漸漸顯現(xiàn)出來。鐵木爾貪婪而多情地看著自己家鄉(xiāng),熱淚不由得流了出來!!離別特古日克村,離別親人們,已經一年多了!故鄉(xiāng),一點都沒變樣,村落中央結了凍的特古日克湖閃耀著為他所熟悉的白光,湖兩旁柳林和榆樹仍然向天空伸著深褐色的手,還有那環(huán)抱村落的黃色沙漠,也仍然躺在那里……
剛進村里,看見剛蓋老太太趕著幾頭牛,向他迎面走來。他上前去熱情地寒暄,打聽斯琴是不是在家。剛蓋老太太卻以對久別重逢的鄉(xiāng)親不應有的支吾和冷淡態(tài)度,只說了一句“她家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就走了。他看著她走遠的身影,說了一句:“虧你能活這么大年紀!”打馬向前走去。
遠遠看見在村落盡西頭,立著五座雪白、嶄新的蒙古包,那是堂堂大名的貢郭爾扎冷 的家:“他還住在這里,可恨的家伙!”一想到貢郭爾他不由得把馬往外拉了一下,好像用這來表示與他疏遠。在特古日克湖東岸上走著一個女人,粉紅色的頭巾在朝陽下閃著光,她是誰呢?也許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斯琴吧!……剛才遇見那個瘋女人又是誰呢?沒等得出答案,他又想別的事情了。
走到一座破舊發(fā)黑的蒙古包前,他把全身是汗的馬拴在馬樁上。馬樁周圍長滿了枯草,由此可以推斷:這家已經好久沒有來過騎馬的客人了。然而,在他離開家時,斯琴不是還有一匹三歲騎馬嗎?他這樣胡亂想著,一步一步地走近這座蒙古包,心,也跟著步伐的節(jié)奏跳了起來!看見蒙古包頂上冒出的灰白色炊煙,他想道:這就是斯琴的家啊!她也許蹲在“吐拉克” 旁燒茶呢!走到門口,剛要伸手去開門,又把手收了回來,他想站在門外,先聽一聽斯琴的聲音,站了半天,沒聽到人聲,只聽見鐵勺碰在鍋沿上的叮當聲響,他有些發(fā)急了,猛地把門一開,喊道:
“斯琴,我回來了!”
包里只有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是斯琴的爸爸道爾吉老頭兒。他剛燒好茶,把茶倒進木桶里,回過頭來看是誰闖進包來:
“。¤F木爾……”
咚的一聲,茶桶從他兩手中掉在地上,滾熱的茶水,濺得滿包全是。
老人走上前來,用顫抖的手撫摸著鐵木爾結實的肩頭,淚水從干枯的眼窩中流了出來:
“鐵木爾,鐵木爾,你……”
“您的身體好嗎,大叔?”鐵木爾也含著淚問道。
“好。你的身體好?”
鐵木爾答完,把茶桶收拾起來,兩個人都坐下來了。
道爾吉老頭兒總是用不安的、慚愧的眼光看著鐵木爾。他倆交談了一陣,鐵木爾一直沒好意思問斯琴到哪兒去了,道爾吉老頭兒早就看出這一點,然而他越是了解鐵木爾的心思,越覺得有千斤重的鐵塊壓在他的胸口,萬把刀子刺在他的心頭!鐵木爾的意外歸來,使他不知怎樣把這離別一年多的生活,詳細地照實地告訴他。
一直到喝完茶,鐵木爾也沒好意思打聽斯琴,道爾吉老頭兒也沒提到她。
鐵木爾飽飽地喝了一頓一年多沒喝過的草原奶子茶,出了一身汗,解下皮帶,脫了皮大衣,剛要擦汗時,忽然聽到包外一陣馬蹄聲:
“外邊出了什么事?”
道爾吉老頭兒從半開的蒙古包門,探出頭去窺望,這時有人向他喊道:
“大清早的客人,來報喜,這是誰的馬呀?”
沒等鐵木爾站起來,貢郭爾扎冷就闖進來了。他穿著一身黃呢軍衣,外邊披著一件黑斗篷。靴子是漆皮的,靴筒跟鏡子一樣發(fā)亮。高鼻梁上卡著一副黃色化學邊養(yǎng)目鏡,上嘴唇上留著兩撇與他三十五歲的年齡不相稱的八字胡,這更顯得他英俊、威嚴了。
鐵木爾的意外出現(xiàn),使貢郭爾大吃一驚。好像突然有一股冷風向他臉上吹來,他那美麗的八字胡痛苦地顫動了幾下。但是他像許多有社會經驗的官員們一樣,毫不費力地把神情鎮(zhèn)定下來,對鐵木爾發(fā)出親切的,甚至是友誼的微笑,并且打破因身份關系從來不先向人寒暄的慣例,向這個在外邊轉了一兩年、不知道長了幾斤肉的鐵木爾不自然地寒暄之后,說道:
“從去年事變后,我們全屯的人都盼望著你早些回來,今天果然回來了,這真叫人高興!鐵木爾你也會知道,在這樣多風多雨的年頭,人們都是希望英雄好漢守在自己身邊的。不是嗎?”
對貢郭爾扎冷這不尋常的殷勤和健談,鐵木爾有些納悶。在明安旗一手遮天的貢郭爾扎冷,怎會變得這樣平易近人?想到這里他不由得產生幾分疑心,說道:
“貢郭爾扎冷,我剛剛回到家,對家鄉(xiāng)的事情一點也不摸底,尤其對你稱呼我是‘英雄好漢’的意思更不明白。我算什么英雄好漢?只不過叫你給抓到蒙疆軍隊里去,扛了兩年大槍啊!”
聽了這話,貢郭爾扎冷奸猾地笑了。好像一個獵人站在高崗上尋找野物線索似的,他把眼光集中在鐵木爾臉上。他相信以自己機警的雙眼,幾眼就可以把鐵木爾的骨肉看穿,然而他卻失敗了!八浪骨俚氖虑榱藛幔坎,看樣子還沒有聽說呢!”他在心中自問自答著。這時他看見鐵木爾身后的“哈那” 上靠著一把“三八式”步槍,心,輕輕悸跳了一下,探索地問道:
“那是你的槍嗎?好槍。哎,聽說現(xiàn)在八路軍也都使用這種槍,是嗎?”
“不完全是這種槍!
“你見過八路軍嗎?”
“不但見過,還在他們那兒住了一些日子呢。”
“這么說,你跟他們很熟悉啦!”
鐵木爾看見貢郭爾一句逼一句地問八路軍的情形,忽然發(fā)覺自己剛才說的話不夠妥當,所以他急忙以對一個扎冷不應有的粗野的態(tài)度,說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去問別人吧!”
貢郭爾冷靜地微笑著將八字胡捋了一下。對他說來,鐵木爾的出現(xiàn)和他這種粗野的態(tài)度,構成了一個不可解的謎!他已經不是一年前的鐵木爾了!俗話說得好:不知道河多深,不能輕易下水。所以他溫情和氣地說:
“噢,你也許沒有注意這些事,你歇一歇吧,趕了好些天路,一定累了,以后有空再談吧,我倒很想聽一聽外地的情形!
說罷,走出門去,領上他那個貼身仆人寶音圖就走了。
在他們談話時,為鐵木爾的粗魯和沒有禮貌的話語,擔心得出了一身涼汗的道爾吉老頭兒,回頭來向鐵木爾有幾分怪責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