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作家精品集”之一種,“作家精品集”書系收入沈從文作品共三冊,分別為《邊城》《湘行散記》《從文自傳》。本冊為《從文自傳》!稄奈淖詡鳌肥巧驈奈1932年的作品,為散文體自傳,記錄作者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蛻變與成長,書中既有天真好奇的鄉(xiāng)野童年,也有胸懷抱負與經(jīng)歷坎坷的青年生涯,全書以湘西為背景,展現(xiàn)了沈從文的文學與人生。《從文自傳》一直以來都被認為是一份很好的傳記材料。本次出版的《從文自傳》還收錄了一組沈從文不同時期撰寫的回憶自己人生與文學歷程的散文,輯為“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包括《在私塾》《我的小學教育》《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等篇,作為《從文自傳》的擴充、豐富和對照閱讀。
我所生長的地方
拿起我這支筆來,想寫點我在這地面上二十年所過的日子,所見的人物,所聽的聲音,所嗅的氣味,也就是說我真真實實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個我從那兒生長的邊疆僻地小城時,實在不知道怎樣來著手就較方便些。我應當照城市中人的口吻來說,這真是一個古怪地方!只由于兩百年前滿人治理中國土地時,為鎮(zhèn)撫與虐殺殘余苗族,派遣了一隊戍卒屯丁駐扎,方有了城堡與居民。這古怪地方的成立與一切過去,有一部《苗防備覽》記載了些官方文件,但那只是一部枯燥無味的官書。我想把我一篇作品里所簡單描繪過的那個小城,介紹到這里來。這雖然只是一個輪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卻浮凸起來,仿佛可用手去摸觸。
一個好事人,若從一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尋找,當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名為“鎮(zhèn)筸”的小點。那里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當有一個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下三五千人口。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chǎn)、經(jīng)濟活動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枯榮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塊堆成,位置在山頂頭,隨了山嶺脈絡蜿蜒各處走去;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布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在一百八十年前,是按照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相當距離,在周圍數(shù)百里內(nèi),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動”的邊苗“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紅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數(shù)業(yè)已毀掉了,營汛多數(shù)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黃昏時節(jié),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huán)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zhèn)骶婕钡墓饩。這地方到今日,已因為變成另外一種軍事重心,一切皆用一種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
凡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游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jīng)古夜郎國,不經(jīng)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鎮(zhèn)筸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里土匪的名稱不習慣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nóng)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單獨向深山中村莊走去,與平民做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tǒng)治者分數(shù)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zhí)行巫術(shù)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營上領(lǐng)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lǐng)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耕耨播種。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到天王廟去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做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依本分擔負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動地捐錢與廟祝或單獨執(zhí)行巫術(shù)者。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遵從古禮;春秋二季農(nóng)事起始與結(jié)束時,照例有年老人向各處人家斂錢,給社稷神唱木傀儡戲。旱暵祈雨,便有小孩子共同抬了活狗,帶上柳條,或扎成草龍,各處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黃衣各處念農(nóng)事歌詞。歲暮年末居民便裝飾紅衣儺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鳴,苗巫穿鮮紅如血的衣服,吹鏤銀牛角,拿銅刀,踴躍歌舞娛神。城中的住民,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戍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地方由少數(shù)讀書人與多數(shù)軍官,在政治上與婚姻上兩面的結(jié)合,產(chǎn)生一個上層階級,這階級一方面用一種保守穩(wěn)健的政策,長時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分屬于私有的土地。而這階級的來源,卻又仍然出于當年的戍卒屯丁。地方城外山坡上產(chǎn)桐樹杉樹,礦坑中有朱砂水銀,松林里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鄉(xiāng)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于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于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常可口的菜飯;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yōu)美的歌聲。
地方東南四十里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xiāng),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長年深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匯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駛而過,農(nóng)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做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常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梢砸姷桨啄橀L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小河水流環(huán)繞鎮(zhèn)筸北城下駛,到一百七十里后方匯入辰河,直抵洞庭。
這地方又名“鳳凰廳”,到民國后便改成了縣治,名“鳳凰縣”。辛亥革命后,湘西鎮(zhèn)守使與辰沅道皆駐節(jié)在此地。地方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的正規(guī)兵士卻有七千。由于環(huán)境的不同,直到現(xiàn)在其地綠營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廢,為中國綠營軍制唯一殘留之物。
我就生長到這樣一個小城里,將近十五歲時方離開。出門兩年半回過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現(xiàn)在為止,那城門我沒再進去過。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F(xiàn)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里,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
我的家庭
咸同之季,中國近代史極可注意之一頁,曾、左、胡、彭所領(lǐng)帶的湘軍部隊中,筸軍有個相當?shù)奈恢。統(tǒng)率湘軍轉(zhuǎn)戰(zhàn)各處的是一群青年將校,原多賣馬草為生,最著名的為田興恕。當時同伴數(shù)人,年在二十左右,同時得到滿清提督銜的共有四位,其中有一沈洪富,便是我的祖父。這青年軍官二十二歲左右時,便曾做過一度云南昭通鎮(zhèn)守使。同治二年,二十六歲又做過貴州總督,到后因創(chuàng)傷回到家中,終于便在家中死掉了。這青年軍官死去時,所留下的一份光榮與一份產(chǎn)業(yè),使他后嗣在本地方占了個較優(yōu)越的地位。祖父本無子息,祖母為住鄉(xiāng)下的叔祖父沈洪芳娶了個苗族姑娘,生了兩個兒子,把老二過房給祖父做兒子。照當?shù)亓晳T,和苗族所生兒女無社會地位,不能參與文武科舉,因此這個苗女人被遠遠嫁去,鄉(xiāng)下雖埋了個墳,卻是假的。我照血統(tǒng)說,有一部分應屬于苗族。我四五歲時,還曾回到黃羅寨鄉(xiāng)下去那個墳前磕過頭,到一九二二年離開湘西時,在沅陵才從父親口中明白這件事情。
就由于存在本地軍人口中那一份光榮,引起了后人對軍人家世的驕傲,我的父親生下地時,祖母所期望的事,是家中再來一個將軍。家中所期望的并不曾失望,自體魄與氣度兩方面說來,我爸爸生來就不缺少一個將軍的風儀。碩大、結(jié)實、豪放、爽直,一個將軍所必需的種種本色,爸爸無不兼?zhèn)。爸爸十歲左右時,家中就為他請了個武術(shù)教師同老塾師,學習做將軍所不可少的技術(shù)與學識。但爸爸還不曾成名以前,我的祖母卻死去了。那時正是庚子聯(lián)軍入京的第三年。當庚子年大沽失守,鎮(zhèn)守大沽的羅提督自盡殉職時,我的爸爸便正在那里做他身邊一員裨將。那次戰(zhàn)爭據(jù)說毀去了我家中產(chǎn)業(yè)的一大半。由于爸爸的愛好,家中一點較值錢的寶貨常放在他身邊,這一來,便完全失掉了。戰(zhàn)事既已不可收拾,北京失陷后,爸爸回到了家鄉(xiāng)。第三年祖母死去。祖母死時我剛活到這世界上四個月。那時我頭上已經(jīng)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沒有庚子的戰(zhàn)爭,我爸爸不會回來,我也不會存在。關(guān)于祖母的死,我仿佛還依稀記得包裹得緊緊的我被誰抱著在一個白色人堆里轉(zhuǎn)動,隨后還被擱到一個桌子上去。我家中自從祖母死后十余年內(nèi)不曾死去一人,若不是我在兩歲以后做夢,這點影子便應當是那時唯一的記憶。
我的兄弟姊妹共九個,我排行第四,除去幼年殤去的姊妹,現(xiàn)在生存的還有五個,計兄弟姊妹各一,我應當在第三。
我的母親姓黃,年紀極小時就隨同我一個舅父在軍營中生活,所見事情很多,所讀的書也似乎較爸爸讀的稍多。外祖黃河清是本地最早的貢生,守文廟做書院山長,也可說是當?shù)匚ㄒ蛔x書人。所以我母親極小就認字讀書,懂醫(yī)方,會照相。舅父是個有新頭腦的人物,本縣第一個照相館是那舅父辦的,第一個郵政局也是舅父辦的。我等兄弟姊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這個瘦小、機警、富于膽氣與常識的母親擔負的。我的教育得于母親的不少,她告我認字,告我認識藥名,告我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決斷。我的氣度得于父親影響的較少,得于媽媽的似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