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以江漢平原牛馬嘴村為載體,以農民汪仁因戀情變故,意外致人死亡被判死緩入獄、出獄經歷一系列事件為主線,在農村脫貧攻堅大背景下,講述其個體命運舛的作品。作品既多方位展現牛馬嘴在脫貧攻堅中日新月異的發(fā)展變化,漚歌兩代農村基層干部樸實細致的工作作風和動人事跡,細膩勾畫牛馬嘴歷史文化、民風民俗。又深層次觸及傳統(tǒng)農業(yè)向現代農業(yè)過渡農民思想觀念、行為方式與現實矛盾的碰撞沖突,揭示農民在新時期對未來農業(yè)農村的迷惘和對土地的復雜心態(tài),也提出對農民個體心智開啟的重要性緊迫性。這是一部人物個性鮮明,地域寓意深刻,全景式記錄新時期農民眾生相的作品,具有一定的思想性、可讀性。
一
每個人都有一個死角,
自己走不出去,
別人也闖不進來。
我把最深沉的秘密放在那里。
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佚名
汪仁從光華監(jiān)獄出來是2016年2月5日,星期五,農歷臘月二十 七的上午八點多。平時他不怎么記日子,可這天不一樣,要回家了,早上起來收拾東西時,監(jiān)獄里的廣播播放新聞和報紙摘要時他聽了聽。
廣播里說了很多他沒有記住,當聽到某個專家說農村宅基地和農房可以買賣,讓農民有到城里買房的錢時,他停下收拾聽了聽,他想這不是“崽賣爺田心不疼”嗎?哪能把祖上留下的宅基地和房子賣了呢?
吃完早飯,辦好出獄手續(xù),監(jiān)獄李管教送汪仁到監(jiān)獄大門時拍了拍他肩膀說,出去盡快找個媳婦成家過日子。
大哥早早就來到監(jiān)獄門口等汪仁了,他站在離大門十多米的地方,兩眼一直盯著監(jiān)獄大鐵門下方的小門。監(jiān)獄前五天給他打電話讓他來接汪仁。自從這個小弟弟進了監(jiān)獄,作為大哥的他就盼著他出獄的這一天:得知汪仁因表現好從無期徒刑減刑為二十年,他比掙到一大筆錢還高興;后來又得知他多次減刑為十六年,作為大哥他心里說再好好表現爭取坐幾年就出來;可那年得知汪仁在監(jiān)獄把人打成重傷又加刑四年十個月,他氣得幾天沒睡好覺,怪汪仁進了監(jiān)獄還不守法,他想當面罵他一頓。終于等到十九年十個月刑期提前結束。他想好了,汪仁出來后要到父親的墳頭去,向九泉之下的父親報個信,他的幺兒子出來了。這幾年他總夢到父親問他汪仁啥時候出來。今天汪仁終于要出來了,作為長兄他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小鐵門終于開了,他看見汪仁出來了,他沒多大變化,好像還胖了,臉還是那么白。這個弟弟也真是怪了,三兄弟中只有汪仁長得白,沒進監(jiān)獄時在地里干活曬也曬不黑。汪仁跨出小鐵門好像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接著聽到哐的一聲,鐵門關上的撞擊聲很大,余音很長。大哥聽到時嚇了一跳。
汪仁似乎對鐵門關上的聲音沒什么反應,他抬頭看了看天,出門時候腳絆到低矮的鐵門門檻又差點摔倒,他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會這樣,那年進監(jiān)獄時都沒絆到什么,怎么出來絆到了。他穩(wěn)了穩(wěn)身體,向前走了一大步,強迫自己不想這了。在監(jiān)獄里生活了快二十年,就要離開了,心里五味雜陳。
世事難料,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他這輩子還會進監(jiān)獄。沒進光華監(jiān)獄時曾經和母親把自留地里種的牛角蜜瓜用板車拉來離牛馬嘴三十里路的監(jiān)獄門口賣。牛角蜜瓜不大,標準的橢圓形,和筷子一樣長,小碗口粗,皮深綠色,瓜瓤是黃色,籽也是黃色,吃在嘴里香甜清脆,汁多皮薄。也不知道為什么把那瓜叫牛角蜜,是不是和牛馬嘴村有什么關系,沒人去探究,也許像有人說的牛馬嘴的東西和人一樣,就是怪。
牛角蜜瓜本地人和外地人都喜歡吃。監(jiān)獄周邊的老百姓也都把家里的瓜果蔬菜拉來監(jiān)獄門口賣,因為這里的價錢賣得高,買瓜的警察基本不還價。汪仁沒進來時聽說光華監(jiān)獄五十年代就有了,最初關的是國民黨戰(zhàn)犯和特務,還有土匪惡霸,后來關的是刑事犯罪分子。有幾次賣完瓜回去路過高墻電網,看見背著槍的警察,他還想里面的人都在干什么。偶爾看見穿一樣衣服的犯人排著隊,在警察的押解下出來到監(jiān)獄邊的田里干活。真是陰差陽錯,沒想到他也進來了,成了被押解隊伍里的人。李管教說他們的監(jiān)舍曾經住過兩個國民黨少將。他當時聽了心里想難道前世他是個壞人,要不怎么關在他們住過的監(jiān)舍。
好在一切都結束了,這輩子也不想再來這里,也不會來這里了。
汪仁挺了挺身子,他已經看見不遠處來接他的大哥。他們是三兄弟。大哥汪成文,二哥汪成武。聽說父親是想按文、武、仁、義的順序給生的男孩子取名字,可沒等到他上學取名字父親就不在了,按照成的輩分他該叫汪成仁。上小學去報名時大哥對他說,老師問你的名字就說汪成仁,這是爸爸早起好的名字。到學校報名時朱老師說這個名字不好,不吉利,成仁是指成就仁德,是要死人的,不如叫成功。當時他不知是聽朱老師的還是按父親起的名,一臉茫然。朱老師想了想說那把成字去掉,就叫汪仁吧。
突然聽到前面有人喊,汪仁,等會,你還有吃飯的賬沒結!麻煩你把賬結了。
汪仁定眼一看,是監(jiān)獄門口不遠的小飯店那個胖墩墩的老板,手里拿著一個小本子,朝他跑來。剛入獄出去干活時經常從他的小飯店門口過,知道他是老板,那時他還是和他一樣大的小伙子,現在卻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胖老板,肯定是賺到錢了。他的小飯店是離監(jiān)獄最近的一家飯店,來看犯人的和監(jiān)獄里的管教都在他這個小飯店吃飯。尤其是前些年監(jiān)獄門口只有他一家小飯店,后來才多了起來。服刑最后兩年的時候,有時管教帶他們幾個表現好的人到外面干活,過了晚飯時間,管教就帶他在這小飯店吃碗炒粉或者面條,他也和這個胖老板認識了。
汪仁感到奇怪,問,我什么時候欠你賬了?他知道這個小飯店是可以賒賬的,尤其是對犯人賒賬,反正他們跑不了,實在不行就讓犯人家里人來結賬,老板和監(jiān)獄里管教關系都很好,要犯人家里電話不是難事。可他沒有欠老板錢啊。
胖老板滿臉笑容對他說,記賬的人說今年七月份,你們兩個人來吃飯,你先回監(jiān)獄了,和你吃飯的那人說你來結賬,說他和你是一個村的,賬本上記著呢,你看看。胖老板把本子遞給汪仁,臉上露著笑容,兩只不大的眼睛看著他。
汪仁想起來了,七月份是和王之壽到飯店吃過飯。也不知他找的什么關系,管教讓他出來和他吃飯,給他一個半小時時間。他接過賬
本看。
胖老板臉上還是堆著笑容說,那天記完賬收錢的小魏姑娘就不干回家了,接手收錢的人也沒注意,昨天李管教來吃飯說你今天要回家,看了賬本才知道你還有賬沒結。我打電話問那天記賬的小姑娘,她說那天你先回去了,凡是請監(jiān)獄里的人出來吃飯都是外面的人掏錢,那人卻說是你來結賬,所以她記得特別清楚。
大哥走過來看著汪仁說,村里誰呀?來監(jiān)獄看你還要你出錢請他
吃飯?
汪仁沒有接大哥的話,他在回憶那天王之壽來看他的情景。那天聽說王之壽來看他,他以為聽錯了,盡管兩家曾經是鄰居,但王之壽大他十多歲,兩人從來沒說過話,而且他家搬到鎮(zhèn)邊上的車口村后他們再沒有見過面,況且兩家的過節(jié)和積怨很深。起因是兩家山墻中間有棵幾十米高的百年楊樹,枝繁葉茂,有人說站在沙市江堤上向東看,隱約可見大樹輪廓。一天打雷將這棵樹劈斷,這棵樹逐漸枯死,成為枯樹。父親去世后,風水先生說父親的死與枯樹有關,為了家里平安應該把枯樹挖掉。大哥要挖掉枯樹,王之壽的父親王洪富不讓挖,說樹根已經深入墻根底下,挖走枯樹會危及墻體,實則是覺得大樹樹蔭庇護了他家,那天在大會上又保了他的命。直到他家搬走后大哥才把枯樹樹根挖掉。
開始汪仁并不想出去,可李管教說去吧,人家請你干什么不去。既然李管教都勸他去,他只能去了。在監(jiān)獄里他覺得李管教是對他最好的人,從來不訓斥他,無論說什么都和和氣氣的,他覺得李管教像大哥
一樣。
汪仁沒想到王之壽會來看他,而且還給他請好了假出去吃飯,他當時除了意外還覺得王之壽很了不起,他也就是個農民,在家時沒聽說他有什么當大官的親戚,可能是這些年混出人樣了,或者按牛馬嘴的話說是抱上了一個大腿粗的人。他也感到奇怪,來看監(jiān)獄服刑的人一般都是剛進來時來看,他都快要出去了,這個時候來看他,還要請他出來吃飯,是為什么?他記得那天和王之壽見面的情景。王之壽看見他出來,滿臉誠意地看著他,而且誠意中帶著慈祥。他說,出來坐坐,適應適應外面的空氣。他已經在小飯館點了六個菜,倒是沒讓他喝酒。監(jiān)獄有規(guī)定,犯人是不能沾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