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十年（856），四十五歲的李商隱由梓州回到長安。早春時節(jié)，冰消雪融，楊青柳綠，李商隱終于見到了闊別五年的兒女。其時，袞師十一歲了。


其他親故，李商隱自然也一一相見。其中，有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令他刮目相看。少年小名冬郎，大名韓偓，長大后乃晚唐著名詩人。他的父親，便是李商隱的同年兼連襟韓瞻。


五年前，李商隱離開長安前往梓州時，在韓瞻為他舉行的餞別宴上，十歲的韓偓即席作詩相送，小小年紀，天縱文才，詩成，“一座盡驚”。


不過，當時正忙著趕路的李商隱沒有回詩。五年后，他與韓偓再次相見，五年前的情景歷歷在目，于是寫了兩首七絕送給冬郎。


一首贊美韓偓的才華：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韓偓成人后，于唐昭宗時進士及第，做過左拾遺、諫議大夫、中書舍人、兵部侍郎和翰林承旨等，官場得意，遠邁其父韓瞻以及姨父李商隱。


李商隱和韓瞻時代已屬江河日下的晚唐，而韓偓時代，比李商隱和韓瞻還要晚上二三十年，更是兵荒馬亂、大廈將傾的季世。其時，唐朝大權掌握在朱溫手中，韓偓因不肯依附朱溫，被貶為濮州司馬。唐昭宗被朱溫所弒后，韓偓帶領族人南遷，入閩依王審知。923 年，韓偓去世時，唐朝已滅亡十多年了。


另一首詩，李商隱回憶當年自己從長安到梓州的艱辛旅程。五年前離別時冰天雪地，五年后回長安春暖花開：


 


劍棧風檣各苦辛，別時冰雪到時春。


 


然而，如期降臨的春天并未給李商隱帶來春天應有的歡愉，反而是自傷漂泊的悲涼：


 


為憑何遜休聯(lián)句，瘦盡東陽姓沈人。


 


意思是你有何遜之才，但不要和我聯(lián)句，我如今已像沈約那樣枯瘦，沒有心思寫詩了。


光陰疾速如白駒過隙，此時，距李商隱悲涼的一生合上帷幕，已經(jīng)只余下短短兩年了。盡管他才四十五歲，放在今天，還可以躋身青年詩人行列。然而，在人均壽命僅僅三四十歲的唐宋，屈指可數(shù)的光陰來也匆匆去也匆匆，zui美好的青春年華如同春日午后在花蔭下打個盹。猛然從沉睡中醒來，花已謝，柳已殘，夜風吹涼，夕陽沉沉落山。


賦閑這一年左右，李商隱回了一趟洛陽——應該是帶著兒女一起回的，他又一次走進了熟悉的崇讓坊王宅。


亭臺樓閣依舊，湖水假山依舊，只是岳父早已亡故，愛妻王氏也已作古五年了。


李商隱又一次入住西亭。看來，西亭很可能是李商隱夫婦回娘家的固定居所。由于多年無人居住，室內(nèi)積滿灰塵。晚上，李商隱在西亭下的池邊獨自賞月，耳畔傳來一陣陣杜鵑的悲鳴。俄頃，月亮隱身云海，只有從桂樹林里吹來陣陣冷風：


 


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


 


中宵，李商隱輾轉反側，耿耿難眠，黑暗與寂靜中；他聽到了老鼠的聲音，蝙蝠的聲音，靠在窗前的琴被風吹動發(fā)出的聲音——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讓他更加難以入睡：


 


三更三點萬家眠，露欲為霜月墮煙。


斗鼠上堂蝙蝠出，玉琴時動倚窗弦。


 


像李家眾多前輩一樣，李商隱自幼體弱多病，四十歲以后更是為多種疾病所苦。諸種疾病中，又以眼疾為甚。不過，神奇的是，從梓州回到長安后，李商隱的眼疾漸漸好轉，以至“疾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