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糟心的夜晚,我都習(xí)以為常了,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波比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就跟圍著菖蘭花轉(zhuǎn)的小孩一樣,甩都甩不掉。他哪是人,簡直就是一個終日游蕩在樓梯拐角的幽靈。我無處遁形,藏在哪,他都能把我給揪出來。
就算我在蹲坑,一開門……眼前是誰?波比手里正拿著計時器在給我計時,以確保我蹲坑不超過規(guī)定時間。我吃飯的時候,他也如影相隨,最多離我五桌遠。他就跟一個監(jiān)控攝像頭一樣,時時刻刻盯住我不放。煩人精!
從他用戒指給我下套那次起,我就知道他想把我扔下船。就跟露營地將近,要在進弗雷瑞斯公路隧道前扔掉一只狗一樣。我當時差點就著了他的道。一個月過后,我想著虛張聲勢一番,看看他到底需不需要我來幫他做那些臟活累活。
有一天早上,我跟他說:“我想走了!
他立馬回了一句:“我現(xiàn)在就給事務(wù)長打電話,把你的護照要回來。”
沒有片刻猶豫,他舉起電話,臉上似笑非笑,簡直絲毫不在意我的去留!活這么久,我還沒這么屈辱過。剎那間,一股勁一下沖上頭,我推開他的手掛了電話。
我要是要走,那也得昂首挺胸,跟王子一樣退場。我又不是海上流浪漢,哪能是他們隨意找一個勞德代爾堡的臟亂碼頭就能丟棄的。
這次之后,我就更成了他的眼中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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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比想慢慢磨死我。
接下來的三個月,他給我的工作安排就更加別出心裁了。整整四個月,我無休無止地當牛做馬,日日夜夜與臟活累活相伴。要是電視臺關(guān)心我的死活,報道一下我的遭遇,我沒準就會成為法國的電視明星。比如那個電視欄目《如此真實》就正好適合我,至于我那期節(jié)目的宣傳主題,可以是“他的工作一文不值,但他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
蟑螂大殺手!我們跟瓦姆去看一下!
刮水洗刷匠!我們跟瓦姆去看一下!
可可曲奇男!我們跟瓦姆去看一下!
管道清潔工!我們跟瓦姆去看一下!
所謂“管道清潔工”,就是跟著負責疏通地下管道的管道班長一起干活。把管道擰開,一大塊令人作嘔的不明物體掉進桶里,黑乎乎的一團,又黏又稠,總是皂液、胡須、芭比的塑料假發(fā)之類的。要是結(jié)塊太硬,就得用上刷子。
有一次,我們在管道里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洞洞鞋。誰都想不明白它怎么能跑到那去,這已經(jīng)成為海上傳奇之一了。
要是有一天你在船上聽到別人跟你說起這件事,你得知道它是打我這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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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我還成了洗衣房的幫工,頂替一個孟加拉來的家伙。他眼睛里不知怎么進了化學(xué)藥品,差一點就要用上探路桿和導(dǎo)盲犬,幸好眼睛保住了。但他現(xiàn)在戴的眼鏡鏡片厚得有如果醬瓶底,看得依然影影綽綽的。
當時,我的頂頭上司就是“不高興”,就是那個世界上最陰郁的家伙!我負責把放在洗衣機里洗的床單拿出來,每次得有好幾百條。而這些床單,從社會學(xué)角度來說,能給你提供許多信息。屎跡、面包屑、化妝品痕跡、酒漬、干癟的避孕套、陰虱、拖鞋、鼻涕、假睫毛……看著這些,你可以盡情想象床單使用者的生活。工作太沒勁的話,想象力至關(guān)重要,你想活著就得靠它。就跟那些美國佬說的那樣,這可是保命的法寶。
洗衣房動不動就有40度;萬一通風故障,就會升到45度。一熱起來,雖然公司明令禁止,但大部分男的都會打赤膊;所有人,不論是胖的還是瘦的,是亞洲人還是墨西哥裔美國人,都光著膀子……唯獨除了“不高興”。只有他繼續(xù)穿著襯衫,而且襯衫里面還穿一件打底內(nèi)衣。即便如此,他身上也沒有一點汗?jié)n,胳肢窩那里也沒有!這家伙簡直是個怪胎!
我在洗衣房待了兩個星期,每天要干九個小時的活,隨隨便便就掉了二十斤肉。那段時間,每天可以一口氣吃掉十五個甜甜圈。當班的時候,至少能喝掉五瓶水,都不帶上廁所的!不可思議!估計喝進去的水都直接從毛孔里蒸發(fā)掉了。洗衣房里場面詭異:光溜溜的人體閃閃發(fā)光,狐臭的味道無處不在,房間里滿溢著雄性荷爾蒙的氣息,介乎橄欖球隊更衣室和淫亂酒吧之間。要是有人放起“村民”樂隊的歌,估計我們都得跟在“不高興”屁股后頭接起長龍?zhí)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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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即將再次停靠“夢幻島”之前,肉區(qū)的老板要了我過去。
他們在勞德代爾堡的肉食供應(yīng)出了問題,沒進烤串。偏偏赫爾穆特已經(jīng)在菜單上安排了這道菜,可不能打自己的臉,會落人口實。不然,不僅那些胖子會追究,公司在論壇上的名聲就更是拜拜了!
所以,哥們,我就被調(diào)去串烤串了。可不是窮鬼的烤串,高檔烤串!肉串得再配上一塊甜椒、一塊西紅柿和一塊洋蔥,據(jù)說這是密西西比烤串!
我們只有六個人,要做兩千份烤串,所以每個人三百根,一分鐘串一根。往簽上串了五個多小時的肉之后,就只有蔬菜能挑起我的胃口了。就像甘地,搞和平主義者什么的。就像人們說的,天真無畏。就像那些嘴里口口聲聲和平至上的“布波族”,從未被人拿槍頂著太陽穴或者用刀架在脖子上。他們說自己熱愛和平。
之后的一個星期,我又去了廚房工作。菜品蓋上餐蓋之后,我負責把它們端到傳菜臺上,服務(wù)員會來取走再送到餐廳。金字塔般的餐蓋下躺著澆上了某種荷蘭醬汁的鮮魚,所以端菜的時候得小心翼翼。
就是這段時間,我在外的名聲突然有了起色……我想要是有把名聲刻度尺的話,那我的游標應(yīng)該已經(jīng)從零點滑往正數(shù)方向去了。
我之所以會這么想,是因為大家開始跟我好好說話了。我終于不再是害群之馬了。波比也不跟之前一樣隨意使喚我了,以前張嘴閉嘴就是“百搭過來!”“百搭,來新活了!”“閉嘴,我讓你做什么你照做就行!”。
好吧,話還是些這樣的話。畢竟我們只是在一艘出海的船上,又不是在白金漢宮。不過,他現(xiàn)在說話會帶上“請”字了!說實話,聽著心里舒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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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這段時間,我才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這艘船上,所有人都會被框在固定的模子里,除了百搭;所以,他們就會來不斷地試探你的極限。你就像是一輛汽車,被拉去做碰撞試驗,你可能自己都沒發(fā)覺,他們其實一直在開著你往墻上撞。把你扔到能把你烤焦的烤箱里。把你塞到冰箱里。給你壓上各種負擔。總而言之,他們就是想知道你的承受極限在哪!等于就是把一根繩往死里拉,看它什么時候斷。
當百搭,某種程度上相當于服兵役:通過千錘百煉來讓你改頭換面。這是個測試。他們故意讓你不痛快,故意把所有的臟活累活都丟給你。這時候,你得當一個鐵血真漢子,面不改色,不哭不鬧,任勞任怨。你得穿著你的耐克昂首挺胸,把心里的不服氣都藏起來,打掉牙也往肚子里咽,畢竟你就算恨得牙癢癢,別人也不會多看你一眼。這些都是我的切身體會。
求生本能囑咐我,低頭做人,畢恭畢敬,對別人做到有求必應(yīng)。幾個星期之后,某種感覺在你身體里逐漸占了上風,你也說不清道不明,只是感覺自己在節(jié)節(jié)敗退,就像城堡的高墻再堅固,也擋不住撒拉遜人的連連進攻;你潰不成軍,丟了甲胄,失了武器。這個時候,你倒開始沉迷于此了!
那些爛活就像是一個月的封齋之后在開齋節(jié)上嘗到的糕點一樣,分外香甜可口了起來。你吃了還想吃!為什么?因為每天工作的時候,要做什么、為什么要做、該怎么做,你都了然于心!生活一覽無余,沒了神秘感,也就失了生存的壓力!按部就班,反倒讓人心滿意足。慢慢地,你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可以放松下來了;你心安理得地干著那些活,把它們當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你被工作淹沒了,然后你變成了工作本身!
就這樣,這些一文不值的工作慢慢馴服了我。
工作,即便再不堪,也并非一無是處。你想想看,天天工作,沒時間抓耳撓腮,也沒時間怨天尤人,就算偶爾休息,你也心力交瘁,無力思考了。
結(jié)果就是,云淡風輕,什么都是過眼云煙!精疲力盡,腦子也不會再胡思亂想。這個時候,老天爺就會來眷顧你了。他登上“海洋之王”,穿過舷梯,繞過肥佬,走到郵輪底層來,一把抱緊你。你也沒有抵抗的力氣,畢竟你早已丟盔卸甲,手無寸鐵了。
他對你說:“瓦姆,好樣的,我真為你感到開心。你已經(jīng)通過了我給你的考驗!你沒有卑躬屈膝,而是像馬穆魯克騎兵那樣頂天立地。你也沒有自暴自棄,你理應(yīng)時來運轉(zhuǎn)!很快你就會步步高升的!繼續(xù)好好干!”
然后,某天早上波比在等你,跟你說:“好了,跟我來!”你跟著他,昂首挺胸,心無雜念,結(jié)果你就升職了,他們終于準備讓你去干點稍微體面一些的活了。
謝天謝地!
但這喜事不是從天而降,而是有跡可循的,那些線索就是老天爺提前給你的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