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穿越百年的一束光
透明的陽光，以光柱的形式，灑向大地。絲瓜花靜靜地搖著風，開向燦爛；豇豆自在地抽枝結莢，走向明媚；玉米頂著一頭的纓子，將棒槌高高舉過頭頂。阿黃見了我，搖著尾巴，跟前跑后，扯我的褲腿，舔我的腳跟，在地上撒歡打滾。路旁的主人大聲呵斥：滾遠點，煩不煩��！可它還是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趨，形影不離。狗的忠誠，就在于怎么罵、怎么打，它都不離不棄。
裊裊的炊煙，像一條條白龍，順著天空攀緣而上，若隱若現(xiàn)，讓村莊一下子有了記憶，有了靈魂。村莊還是那個村莊，卻早已變了模樣。白的墻，紅的瓦，一幢幢連排別墅，掩映在藍天白云下。裕貞居住的村莊，遠看像一個大大的鳥巢，高高地浮在水上，既幽暗封閉，又清新靈秀，這也是我夢里無數(shù)次描摹過的村莊模樣。
甸張莊上的一棵老槐樹，像村莊的哨兵，屹立在村口一百多年了。樹間藏有許多個鳥窩，像樹上結出的果實一樣，綴在枝頭。這些鳥窩，除了棲鳥，還裝風載雨盛陽光。老槐樹枝丫間活躍著的一只只鳥兒，有如千軍萬馬，陣勢龐大，七嘴八舌，也喚起了我對村莊的記憶。
又一個紅色七月的到來，讓我有了一次親近她的理由。再次踏進甸張莊，不是省親，也不是訪友，而是帶著特殊任務，完成某種使命，采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老黨員裕貞。
裕貞是一個傳奇女性。甸張莊是她的家鄉(xiāng)，一個生她養(yǎng)她，讓身體寄居、靈魂皈依的載體。記得第一次采訪她，我是在一個亂墳堆前找到她的。在田間挖墑溝的老農(nóng)告訴我，裕貞一個人，站在一大片墳墓前，大半天了。我猜想，這一座座墳墓里，一定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因此，每次走近她住的村莊，我都能看到堅硬的時間、生命的內核，一次次在心中描摹她童年的懵懂、青年的徬徨、中年的艱辛與無奈，甚至想洞察關于她老年的一些回憶，并由此滋生一個想法，走進她的童年、青年、中年，直到老年，揭開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風越過大樹，漫過村莊，慢慢爬上屋頂，最后掠過拄著拐杖的老人。村莊的老人慈眉善目，布滿皺紋的臉，就像灘涂上的港汊，溝壑縱橫。他們滿嘴的豁牙，身體倚著拐杖的神態(tài)，仿佛一尊雕塑，凝重而神圣。從他們的臉上，我讀到了他們在這方水土間曾經(jīng)受過的苦難，歷經(jīng)過的滄桑。
我急切地尋找裕貞的身影。老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我想要找的對象不是他們，自動讓出一條路。他們善意地朝我笑笑，抬手朝裕貞居住的屋子一指。我朝幾位老人笑笑，拱手作了一個揖，算是對他們的感謝。
我?guī)缀跏呛完柟馔�步，一頭擠進裕貞家。屋里一桌一椅一柜一床一土灶，一臺老式電視機，一切陳設是那么簡單，如同裕貞一張樸素的臉，除了五官之外，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
陽光灑在裕貞核桃皮似的臉上，漸漸地暈染開來，斜射到她瘦弱干癟的身上，有些漫漶，有些暗淡。外面沒有一絲風，靜得只聽到一聲鳥鳴。被我稱為裕嬸的裕貞，此刻靜靜地躺在一張老式木板床上，嘴唇抿得緊緊的，氣息細微平穩(wěn)，神態(tài)平和安詳。
裕嬸，我看您來了。裕貞眼皮微微抖了一下，用力抬了抬，一番努力，她終于睜開雙眼，張了張嘴，卻無力發(fā)出聲音。她似乎調動了全身力氣，扯動臉部的肌肉，艱難地對我咧了一下嘴。盡管只是皺紋的牽動，算不得一個笑，但我已感覺到了她的用心。她很欣慰的樣子，突然，她吃力地冒出一句話：又廷來了。我有些愕然，俯在她耳邊輕聲喚：裕嬸，是我。七一快到了，單位派我采訪抗戰(zhàn)時期的老戰(zhàn)士，還有支援過前線的老黨員，我來采訪您呢。我伸出手握了握老人枯樹枝般的手，她似乎回過神來，說：哦，是峰娃子來了。看我老糊涂了，你坐啊。
以往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是帶著同樣的使命，來做同樣的事。而每次老人知道我來，總是早早收拾干凈，站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接我，或坐在院子里的老梨樹下等我�？傊�，在裕貞眼里，我像一位久違的親人，被她慈愛厚待，心里備感溫暖，也備感責任重大。我總是怕寫不好她，而辜負了所有的期待。
一來二往，我和裕貞有了某種默契。老梨樹下，一張桌子、兩只凳子，是我們的道場。
早已約定俗成，裕貞娓娓道來。在我眼里，裕貞心里仿佛裝著一個魔法袋子，一次又一次地掏，總也掏不完。
每年她都和我說同樣的話，要在黃土埋到腦袋之前，將想要說的話、將她所經(jīng)歷的故事告訴我。盡管這樣，老人和我說了好多故事，但很少說她自己。從她的口中得知，他的拜拜（東臺方言：父親）叫裕光祖，棉英是她的姆媽（東臺方言：母親），她的父親和母親命運多舛，生了她和弟弟裕觀兩人。她有兩個伯父，一個叫裕光宗，一個叫裕光耀。她多次提到她的兒女子孫一大串名字，次數(shù)多了我也記得個七大八。而在這些故事人物中，她說得最多的，是那些為革命事業(yè)倒下去的戰(zhàn)士的名字。
每次臨走之前，從裕貞急切的表情里，我知道老人還有話要說。她對我說，最好是寫一寫，記錄下腳下這一片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記錄下她眼里每天都在生長的灘涂，記錄下她親眼看到的那些倒在灘涂上的兄弟姐妹。
為了一份承諾，我每年必來。而這次到來，看到躺在床上的裕貞，我的心蒼老復加。為什么不早點來？我心生后悔。也許有些話還沒說完，就會成為永久的秘密。
我蹲下身子，低下頭，輕聲喚裕嬸。顯然她的眼睛，已看不清面前的我；但她的聽力依然清晰。裕貞這輩子聽見過麻雀在村莊嬉戲，夏蟲與夏蟲啁啾調情；也聽過回蕩在村莊的槍聲炮聲，聽過父老鄉(xiāng)親的號哭聲。如今殘老的身軀，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似風撕扯過的朽木，行將化成一攤泥、一粒微塵，從有情的生命世界，遁于無形的冰冷世界。這看透世間滄桑的眼睛，失去了應有的神光，只剩下聽過宇宙一切的耳朵、嗅遍世間味道的鼻子，沒有遺棄她。
裕貞快一百歲了。當?shù)赜羞@樣一個風俗，凡是上了年紀的人，過生日，只做九，不做十。尤其是老人活到百歲時，最諱忌人們祝福自己長命百歲。認為之所以活到一百歲，是自己的名字被閻王爺訂在紙領子里，忘了。如果過生日，大放鞭炮的話，就提醒了閻王爺。這個歲數(shù)的老人，生怕人們一語成讖，長命百歲，反而成為自己生命的休止符。
作為老黨員的裕貞，不相信這些。她一生不信鬼、不信邪。她說，抗戰(zhàn)時期，在民運隊支前的時候，跟死人打交道，一個壓著一個，成堆成堆的，血流成河。時間久了，散發(fā)出一股異味，怎么運也運不完。死，在她眼里，已不是個事兒了。當年，她用手撥開過鬼子的刺刀，在鬼子刺刀下死里逃生過幾回。她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裕貞這輩子還沒有做過一回生日。她的子女想盡一份孝心，一起合計，想提前替裕貞擺個宴席慶壽，多燃放些爆竹，慶賀慶賀。誰知，這事一下子驚動了政府和企業(yè)，還有唱戲的來了。有送慰問金的，有帶著禮物的，摟著老人咔嚓咔嚓拍照留念。一撥的人走了，又一撥的人來了。內心孤獨了半輩子的裕貞，像件寶物似的，被拉過來、牽過去，在溫情里承接歲月的眷顧。
一場小感冒，裕貞嘴里說不舒服，人就趴下了。裕貞生有一個兒子叫錦龍，一個女兒叫玉鳳。如今，一個做了祖父，一個當了外婆，聽說裕貞身體不舒服，都回來了。
裕貞說，人有九條命，可以九死一生。她每次說起她丈夫的時候，目光變得空洞，淚光噙在眼里。她說她是被她丈夫家搶去的。她的丈夫叫國禮，半瞎，是個大好人，后來跟在她后面，成了新四軍和武工隊的地下交通員，在一次送信途中，中了敵人的槍。當她趕到丈夫身邊時，他腦部中彈，耳朵被打豁，人躺在血泊里，喘著粗氣。
裕貞摟著丈夫，沒有呼天搶地、捶胸頓足，她不想讓他難過。她將頭湊到他嘴邊，問他有什么話要說。丈夫關照她，一定要將兒女拉扯大。她含淚點頭。
時局動蕩的年代，裕貞領著兒女，居無定所，幾番輾轉，又回到了甸張莊。后來的采訪中，我無意中得知，那天她的丈夫倒在血泊中的時候，敵人的飛機來了，她將兩個兒女送到河坎子下躲藏，再回頭找丈夫時，丈夫已不見了蹤影。至于新中國成立后，丈夫又怎樣像個幽靈似的冒了出來，那些都是后話。
我從裕貞的談話中猜出，她心中還住著一個人，以及她與這個人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我明白裕貞口中的又廷，就是趙又廷。他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裕貞和趙又廷之間一輩子的風風雨雨、愛怨情愁、蕩氣回腸的故事，并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確切地說，趙又廷才是裕貞心中等待的那個人。
光陰那么快，生命那么短。這次采訪裕貞，鄰居對我說，裕貞這次估計不行了，怕得要挪床鋪了。所謂挪床鋪，就是按當?shù)仫L俗，人臨走之前，要從床上挪到地上。否則，躺在床上的人離去了，因為身子沉重，所以靈魂飛不起來，只能是孤魂野鬼，永遠飄蕩在離恨天外。
裕貞的兒子錦龍、女兒玉鳳一起走了進來。錦龍指著桌上的一套藍底白色團花壽衣鞋帽說，這些都是剛買的。原先做好的壽衣，覺得放在家里不吉利，擱在閑置的豬圈里，結果被老鼠咬破了。準備的壽紙也沒有了，估計被老鼠吃掉了。已為人父的孫子成成，急匆匆地趕過來說，剛剛去抬奶奶的壽材，哪曉得還沒抬起來，嘩啦一下，散成了一塊塊木板。
壽材是錦龍做的。裕貞八十歲時，兒女就給她做好了棺材。裕貞一個人獨住。林場要建科普館，不得不砍去幾棵礙地兒的樹。樹砍下了，樹樁在一邊流汁液，看上去淚汪汪的。錦龍心一動，就將他親手種下的一棵水杉買了下來，替裕貞打了口棺材。裕貞不知道這事兒，見到我總會嘮叨：唉，都死過一百回的人了，活得太久，會拖累孩子們，浪費國家資源。想想和我一起的那些兄弟姐妹，一個個都變成墓碑上冷冰冰的名字了。有幾個還是娃呢，尸骨都找不到。想想我快活成老妖怪了，是早該死的人呢。如今這把老骨頭，將來腳一蹬，西去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身上蓋上一面黨旗，也不要棺材，骨灰就埋到樹下。
玉鳳將熱氣騰騰的飯碗端過來，涼了，又端走了。玉鳳抹著眼淚告訴我，裕貞兩天不吃不喝，無論怎么勸，就是不為所動。裕貞整個人看上去比從前瘦了一大圈。剪得很短的頭發(fā)，灰色中透著一絲絲淡淡的白；臉上的皮膚，蠟黃中微微帶著一點青。
我低下頭，握住裕貞的手，輕聲說：裕嬸，吃點吧。裕貞嘴張了張。知道她有話要說，我將耳朵貼到她嘴邊，她嘶啞著嗓音說：又廷，我欠他的。他等了我半輩子，我也等了他半輩子，看來等不來了，我們之間扯平了。裕貞邊說邊攤開右手，一個白花花的東西呈現(xiàn)在眼前。我拿起細嗅，是一支當歸。
我明白了裕貞的意思，輕輕托起她，說：裕嬸，您要有信心，他會來的，我?guī)湍�找。裕貞搖搖頭：不會來了。說著，一顆晶亮的淚珠從眼角滑落，滴在枕巾上。我用紙巾擦去裕貞的眼淚，將被角往上拽了拽，說：裕嬸，您難道忘記了我們的約定，忘記了倒在灘涂上的那些沒有名字的孩子，還有那些和你一起扛過槍、打過仗的戰(zhàn)士？您不是想讓我寫一本書，記下他們的點點滴滴嗎？您老若是就這樣走了，將所有的秘密帶走了，我拿什么去寫，還怎樣去教育我們的后人更好地前行呢？
裕貞雖是閉著眼，但我說的話，她實實在在聽進去了。她點了點頭，使勁睜了睜眼，朝玉鳳手中的碗看了看。這一眼，包含生命中的一份責任、一種擔當。
裕貞奇跡般地活過來了。此后，在老槐樹下，裕貞斷斷續(xù)續(xù)述說，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寫。裕貞說，她要向天再借幾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要等我的書出來，等到她要等的那個人后，再駕鶴西去，往生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