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應該理解進化

賈雷德·戴蒙德

進化生物學家，《性的進化》作者

進化論是近兩個世紀以來人類文明孕育出的最深刻、最偉大的思想。1859 年，達爾文在其《物種起源》一書中第一次詳細闡述了進化論。達爾文度過了漫長而多產的一生，他在孩提時代就已全身心投入自然歷史研究，他的職業(yè)生涯始于他22 歲時登上英國皇家貝格爾號開啟的一次環(huán)球生物收集之旅。

自達爾文之后，人們對進化發(fā)生的原理理解得越來越深刻。達爾文是一位頭腦清晰且思想堅定的作者，也是當時最偉大的生物學家之一，倘若他能活到今天并為我們寫作一本描述進化論發(fā)展現狀的書，可謂當代人的幸事。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達爾文先生已于1882 年去世。但幸運的是，《恩斯特·邁爾講進化》足以成為繼《物種起源》之后進化論領域的又一代表性作品，因為它的作者同樣也是當世的一位頂尖生物學家，他與達爾文一樣長壽且高產，一樣頭腦清晰、思想堅定。

為了更加客觀地評說恩斯特·邁爾，我將用自己的經歷拋磚引玉。1990 年，我在塞克洛普斯山（Cyclops Mountains）進行了第二次鳥類調查。這是一座陡峭、高聳、孤立的山脈，自新幾內亞熱帶島嶼的北部海岸拔地而起。整個調查過程困難重重，充滿危險，時不時就有可能從又滑又陡的山路上掉下來，或在茂密的叢林中迷路，經常暴露于寒冷潮濕的環(huán)境中，還有可能與我所依賴但有自己計劃的當地人發(fā)生沖突。好的一點是，那時新幾內亞已經被平定了許多年，當地部落之間不再相互交戰(zhàn)，歐洲游客在當地人眼中也是司空見慣，不再面臨可能被謀殺的危險。而前人在1928 年對塞克洛普斯山進行首次鳥類調查時，這些先決條件都不存在�？紤]到1990 年我參加第二次調查時已經體會到的重重困難，很難想象有人在1928 年展開的第一次調查中能幸存下來。

1928 年的調查是由當時23 歲的恩斯特·邁爾帶隊完成的，那時他剛剛寫完動物學博士論文，同時完成了醫(yī)學院的臨床研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像達爾文一樣，恩斯特從小就熱衷于自然歷史研究，并引起了柏林動物博物館著名鳥類學家埃爾溫·施特雷澤曼（Erwin Stresemann）的注意。1928 年，施特雷澤曼與紐約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和倫敦附近的羅斯柴爾德勛爵博物館的鳥類學家一起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清理新幾內亞剩余的懸而未決的鳥類學謎團。他們的目標是追蹤神秘的天堂鳥，當時人們對這種鳥類所有的認知都來自當地人收集的標本，歐洲人從未窺見過它們的家園。從未離開過歐洲的恩斯特被選中參加這個艱巨的研究項目。

恩斯特的清理工作包括對新幾內亞的5 個重要的北部沿海山區(qū)進行徹底的鳥類調查，就算在今天，即使探鳥者及其向導不會再面臨被當地土著伏擊暗殺的危險，完成這一任務的難度之高仍然令人難以想象。恩斯特設法與當地部落建立了友好的關系，但官方卻誤以為他被當地土著殺害。他遭遇了瘧疾、登革熱和痢疾等各種熱帶疾病的襲擊然而幸免于難，他曾沿著瀑布的激流自高空墜落而下，也差點淹死在側翻的獨木舟下。最終，恩斯特成功登頂5座山峰，并收集了許多關于鳥類新物種和亞種的信息。盡管他的收藏無比詳盡，但這些藏品中竟未曾包含一只神秘的、失蹤的天堂鳥。這個令人驚訝的結果為施特雷澤曼提供了解開謎團的決定性線索：所有這些形似天堂鳥的鳥都是已知天堂鳥的雜交品種，因此它們十分罕見。

之后恩斯特從新幾內亞出發(fā)，前往西南太平洋的所羅門群島。在那里，作為惠特尼南海探險隊的一員，他曾參加過對幾個島嶼的鳥類調查，包括臭名昭著的馬萊塔島（在那時候，那里甚至比新幾內亞還要危險）。1930 年，恩斯特接到一份電報，邀請他前往紐約的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鑒定惠特尼探險隊在數十個太平洋島嶼上收集的數以萬計的鳥類標本。論及對視野形成的重要性，達爾文在家中研究藤壺的工作與其在加拉帕戈斯群島的探訪有著同樣重要的地位。同樣，恩斯特對博物館鳥類標本的探索也與他在新幾內亞和所羅門群島的野外工作同等重要，這些都幫助他獲得了對地理變化和進化的獨到見解。1953 年，恩斯特從紐約移居到哈佛大學的比較動物學博物館，在97 歲高齡仍在工作，仍然每年或每兩年寫作一本新書。對于研究進化論及生物學歷史和哲學的學者來說，恩斯特的數百篇學術性文章和數十本書籍長期以來都是標準的參考著作。

除了從他自己在太平洋的實地工作以及對博物館鳥類標本的研究中所獲頗多之外，恩斯特還與許多其他科學家合作，從蒼蠅、開花植物、蝸牛和人以及其他生物的研究中汲取知識。他的其中一次合作甚至改變了我的生活，就像與埃爾溫·施特雷澤曼的會面改變了恩斯特的生活一樣。當時我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學生，我的父親是一名研究人類血型的醫(yī)生，他與恩斯特合作進行了第一項研究，證明人類血型的進化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因此，我在家中的晚宴上見到了恩斯特，后來還有幸接受他的指導，開始鑒定太平洋島嶼上的鳥類。1964 年，我開始了對新幾內亞和所羅門群島的第一次鳥類考察，這類考察共進行了19 次。1971 年，我開始與恩斯特合作編寫一本關于所羅門和俾斯麥群島鳥類的大型著作，這項工作持續(xù)了30 年，于2001 年才完成。我的職業(yè)生涯恰恰證明了恩斯特如何塑造了20 世紀的科學家：通過他的想法、他的著作、他的合作、他的鼓勵、他作為榜樣的力量以及他持續(xù)一生的友情。

然而，進化不僅需要被科學家理解，也需要被大眾理解。一個人如果不了解進化論，就沒有機會了解我們周圍的生命世界、人類的獨特性、遺傳疾病及其可能的治愈方法、轉基因農作物及其可能的風險。生命世界的其他方面都沒有進化那么引人入勝并且充滿謎團。如何解釋每個物種對其所選生態(tài)位的顯著適應？如何解釋天堂鳥、蝴蝶和花朵的美？如何解釋從35 億年前最簡單的細菌到恐龍、鯨魚、蘭花和巨型紅杉的漸進進化？自然神學家早在數百年前就已經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但是除了明智和全能的造物主之外，他們沒有找到其他答案。最終，達爾文認為，迷人的生命世界是通過自然過程從最簡單的類細菌生物逐漸進化而來的，他通過提出深思熟慮的進化論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最重要的是，他還提出了一種因果關系理論，即自然選擇。

盡管在1859 年之后，進化是造成生物多樣性的原因這一基本觀點幾乎立即被廣泛接受了，但在接下來的80 年中，關于進化理論的更多具體方面仍存在爭議。在此期間，關于進化變化發(fā)生的原因、物種如何起源以及進化是漸進的還是不連續(xù)的，人們一直存在分歧。1937 年至1947 年形成的綜合進化論引起了廣泛共識，隨后幾年的分子生物學革命則繼續(xù)強化了達爾文主義范式及其在生物學家中的影響力。盡管這些年來人們進行了許多嘗試來提出相反的理論，但沒有一個取得成功：所有的理論嘗試最終都被徹底駁倒了。

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達爾文范式不僅對于解釋生物進化很重要，而且對于理解我們的整個世界和人類現象也很重要。這導致出版界涌現了大量關于進化的各個方面的出版物。到現在為止，主張反駁神創(chuàng)論支持者的十幾種論點集中在為進化事實提供大量證據。

現在，專家們可以查閱的三本關于進化生物學的重量級著作，分別是弗圖摩、里德利和斯蒂克伯格的著作，這三本著作合起來超過600 頁，極其詳細地論述了進化的各個方面。這些書無疑承擔了作為進化生物學方面事實和理論教科書的角色。

現有的書籍雖然很不錯，但仍然留下了一處空白：我們缺乏一種位于中間水平的關于進化的描述，它不僅為科學家所寫，也為受過教育的公眾所寫，而且書籍應特別著重于對進化現象和過程進行解釋。這正是《恩斯特·邁爾講進化》的特色。我們很幸運，恩斯特在為科學家寫作了一輩子之后，現在要把他無人可及的經驗總結介紹給公眾了。每個主要的進化現象都被視為需要解釋的問題。恩斯特善于利用失敗的歷史經驗來揭示正確的解決方案。

恩斯特將書分為三個主要部分，這也是本書另外一個顯著的特色：一是進化的證據；二是對進化和適應的解釋；三是生物多樣性的起源和意義。在關于人類進化歷史這單獨一章中，恩斯特詳盡地介紹了人類及其前身（原始人類）的進化過程，通過閱讀你會發(fā)現人類不過就是另一群類人猿。該章包含了一些非常新穎的想法，例如從南方古猿到人屬的進化過程中大腦容量快速增長的一個可能的原因，以及利他行為的來源。

那么，本書適合哪些讀者呢？你可以說這是一本為每個對進化感興趣的人，尤其是那些真正想了解進化變化的根本原因的人所寫的好書。書中刻意省略了分子生物學最前沿的技術細節(jié)，如果想要了解這些，你可以在任何一本進化生物學及現代生物學的教材中找到。對于非生物專業(yè)的人而言，《恩斯特·邁爾講進化》將是一本關于進化論的理想教材。古生物學家和人類學家也會非常喜歡這本書，因其更強調概念和解釋。恩斯特清晰的文字可以讓任何受過教育的外行人都能理解進化的主題。

近年來，達爾文主義變得異常吸引人，以至于每年都至少會有一本新書的書名中帶有達爾文一詞�！抖魉固�·邁爾講進化》會極大地幫助這些新書的讀者評估書中提出的主張。達爾文主義的思想，特別是變異與選擇（淘汰）的原理廣泛應用于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領域，而本書無疑是最好的指南。

最后，我想總結一下自己對恩斯特的這本書的看法：任何對進化論有一丁點兒興趣的人都應該擁有并閱讀此書，你們將從中獲得豐厚的回報。除此之外，我沒有更多關于進化論的好書推薦給你了，沒有一本書可以與它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