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我們的關系勢不兩立,那是夸大其詞;我活著,我讓我自己活著,因而博爾赫斯能夠編織他的文學,文學證實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我們中還有誰在寫這樣的一頁。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Jorge Luis Borges)1
正當胖子黯然地嘿嘿苦笑時,她轉身面向這位她鐘愛過的叔叔。隨著他神經質地逐步退向賓館客房的門口,她肆無忌憚地撕毀了從他的夏威夷襯衫口袋中掏出來的文件。她對他的脂肪和口是心非都毫不掩飾地厭惡,斥罵道:1995年7月到1997年6月之間的所有破產記錄中,有22.8%可歸因于錯誤的法律咨詢,而超過9.2%是最近兩年發(fā)生的。
我已經盡力而為了,273磅重的胖子哭喪著回答。他盡量不進一步激怒他的侄女,而她已氣得不顧她柔弱的體形、113磅的體重和天使般的臉龐能否承受這樣嚴重的打擊。然而,當他在過道中站穩(wěn)后,又振作起來辯白:多項研究的綜合分析指出,少于40%的1法律上的瀆職案例是出于惡意,失控是因為力不能及。這時她撲向他,在他臃腫的背后用她有力的尖手指掐他的厚脖子,撕他的襯衣。
正如在這個小品中那樣,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講述故事時,經常會不合時宜地融入一些自以為有關的統(tǒng)計,即使在表面上兩者并不互相沖突。我們的故事總是充滿一些出于欲望、恐懼以及可能對通心粉的偏愛而做事的人們。每一種特殊的環(huán)境和局面在每一種描述中都被夸大其詞。然而在統(tǒng)計中,很少有當事人,只有圖表和數字、一般規(guī)律、運算過程。特殊性和細節(jié)通常都被當作無關緊要的因素而舍棄。
敘述與數字之間的胡亂聯結,從凡人瑣事把相關誤認為一種因果聯系一直到至理名言中都會發(fā)生。最近的一個例子是圣經密碼現象,它體現了我們對故事的渴望與被非主觀統(tǒng)計吸引之間的沖突。這種狂熱起始于埃利亞胡·里普斯(Eliyahu Rips)和另外兩位以色列數學家在一份統(tǒng)計學雜志上發(fā)表的一篇論文,該論文似乎暗示,《律書》(Torah)圣經舊約的第五卷包含許多所謂等距字母序列,或稱ELS(equidistant letter sequences),它們揭示了許多人物、事件和日期之間意味深長的關系。
一個ELS是一個字母序列(這里是希伯來文字母),其中每一個字母與前一個字母之間被一個固定長度的字母串隔開。原文中的詞都被考慮在內,而它們之間的間隙被忽略。這樣,英語詞generalization(一般化)就包含一個Nazi(納粹)的ELSgeNerAliZatIon其中固定的字母間隔只有3個字母(通常,ELS的字母間隔要2長得多,從某個開始的字母算起,諸如第23、46、69、92個字母等)。論文發(fā)現,生活在圣經時代以后的幾個世紀中的著名猶太法師的名字和他們的生日的ELS(及其變種)經常一起隱藏在《律書》的正文中,而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
這篇論文的發(fā)表被雜志的編輯們看作一種數學之謎:在那些可以被認為是低概率的事件中,實際上究竟如何?然而,這并不是論文被接受的原因。各種團體都撲向這一證據,因為他們已經有過以前的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數字命理學的發(fā)現,并且他們聲稱,這是《律書》中神的靈感的證明。邁克爾·德羅斯寧(Michael Drosnin)的國際暢銷書《圣經密碼》(The Bible Code)甚至更進一步地宣稱,在《律書》中發(fā)現伊扎克·拉賓(Itzhak Rabin)2被刺殺和另一些現代事件的預言。毫不令人驚奇的是,也有人找出與長年不衰的肯尼迪(J. Kennedy)3事件的聯系,一個對于Kennedy的ELS的不遠處是對于Dallas(達拉斯)的ELS。雖然我將在本書的后面討論這一問題的解答,以及圣經密碼背后的簡單數學,這里我先要提出的是:我們對破解故事、當事人和動機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使得無上下文的字母序列都會被許多人看作含義無窮。
上面提到的小片斷只是以兩種不良方式來說明故事與統(tǒng)計之間是可以溝通的。本書旨在以更聰明的方式來彌補和探測它們間的缺口,還討論了如何把故事和統(tǒng)計都納入我們生活的非技術問題;我們怎樣回答也有助于定義我們是誰。
幾乎每一個人都見過紐約市中心(或者某個其他城市)的海報,它用該市的全景顯示其地區(qū)魅力,3而世界的其余部分在海報的遙遠背景中退化為一個點。與此類似,我們的心理世界也是以自我為中心,其他人形成我們生活的背景,以及最煩人的是,我們也形成了他們的背景。怎樣才能使這些地區(qū)海報和自我觀念,與精確的地圖、外部復雜性和無實體的視角相互協調?
問題還在于,在怎樣的范圍內,故事與統(tǒng)計之間的邏輯和心理缺口,以致主觀視角與非主觀概率之間、無形式聊天與形式邏輯之間以及含義與信息之間的缺口,被彌補或至少被澄清?在文學和科學之間存在類似的不太穩(wěn)定的互補性。個人的視角、可能的情景、慣用的原型和奇異的怪僻之類的文學討論,難以與客觀的對象、確定的結局、宇宙的真理和一般的案例之類科學報告結對。沿著稍有不同的路線,諸如幸運和奇跡那樣的詞與機會和巧合那樣的術語相提并論,也會使人感到別扭。
我們能否成功地在那些只用好人壞人來看世界的人與那些用機會和數字來看世界的人之間,文學文化與科學文化之間,以及陰謀論者與無處可去的人之間的鴻溝上架橋?在一個日益網絡化的世界中,不低估科學客觀性的純個人觀察和姿態(tài)是否能贏得受尊重的地位?如果是,那么怎樣把幾乎每個人都感受到被侵犯、卻幾乎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侵犯別人的事實弄清楚?4
例如,我們怎樣來畫出一張既包含人性意義、又包含零七碎八的信息,并將它們融會貫通的圖?以什么方式來使故事(比如,女人和她的胖叔叔)和統(tǒng)計(比如,法律上瀆職的統(tǒng)計)恰到好處地融為一體?統(tǒng)計概念是否使耳熟能詳的故事和事件所提出的觀念更為細化和升華?復雜性和自由秩序的數學概念的敘事含義是什么?在公眾中運用統(tǒng)計的文學解釋是什么?文學批評應該與密碼學聯系起來做些什么?
在下列互相關聯的隨筆中,我希望對這些問題提出一孔之見,但也希望它能入木三分。與故事和統(tǒng)計之間明顯的鴻溝(諸如誤把奇聞當作統(tǒng)計證據,或者相反,取平均水平來描述個別情形)相聯系的某些怪事和問題,是把在一個領域中合適的邏輯用到另一個迥然不同的領域中去的結果。不像數學或物理科學的邏輯,無形式的、日常邏輯的真值至關緊要地依賴于上下文,以及在任意情況下獨特的、不可替換的方面。把一場游戲或活動的特定條件,或者說,對于特殊宗教信念的特定條件,放大到物理宇宙中去或者相反,從物理定律中得出此類游戲、活動或個人宗教信仰的策略僅僅是諸領域間這種混淆的一個例子。對圣經密碼賦予含義也是如此,只是方式上略有不同。
個人與客體之間的關系經常是微妙的。我們怎樣定義問題會影響問題的解決;例如,當個人選擇的彩票號碼似乎比機器取出的號碼更有希望中彩(即使被機器選中與被5任何別的人選中的是一樣的任意號碼集)時,這樣的事就會發(fā)生。更為一般的是,我們的公共知識和隱含理解將我們密不可分地聯系在一起的方式指向了標準數學實踐的某種有趣擴展。
在小品與寓言之間,我將討論相替代的邏輯、來自概率和統(tǒng)計的觀念、編碼和信息論、科學哲學,以及一丁點文學理論,并且用它們來描繪觸及我們世界的兩種基本方式敘述和數字之間的內在聯系。為它們之間的缺口架橋,曾經是我以前所有的書中以這樣那樣的方式所予以的關注所在。我想,這也是我們中63.21%的人的關注所在。
譯者注:
1. 博爾赫斯(18991986),阿根廷作家。
2. 拉賓(19221995),以色列總理。1995年被右翼分子刺殺。
3. 肯尼迪(19171963),1960年當選為美國總統(tǒng)。1963年在達拉斯被刺身亡。對他的被刺調查了二十幾年,始終沒有定論。至今仍有各種新的說法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