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在一起

李修文散文導(dǎo)讀

談李修文的散文，要從哪兒說起呢？要從他的小說家身份說起。二十年前，二十七歲的李修文在《收獲》發(fā)表長篇小說《捆綁上天堂》《滴淚痣》，一躍成為深具市場號召力的新銳小說家。當(dāng)然，正如我們所知，這位青年作家之后便戲劇性地經(jīng)歷了寫作的停滯期，轉(zhuǎn)而進(jìn)入電視劇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成為《十送紅軍》等著名電視劇的編劇。

十年輾轉(zhuǎn)遷徙，李修文的小說家身份開始退隱，而作為散文家的他則逐漸為人所識。十年間，他的散文作品《每次醒來，你都不在》《羞于說話之時》《把信寫給艾米莉》《長安陌上無窮樹》在微信和網(wǎng)絡(luò)上廣為流傳。2017年，李修文的第一部散文集《山河袈裟》出版，讀者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顛沛流離中寫作的李修文，已經(jīng)悄然完成了他寫作美學(xué)的蛻變。

2018年，《山河袈裟》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散文雜文獎。其后三年，李修文出版了散文集《致江東父老》《詩來見我》，逐漸成為風(fēng)格獨特的讓人耳目一新的當(dāng)代散文家。本書所輯作品，便是從他散文代表作中精選而來，集中呈現(xiàn)了李修文的散文品質(zhì)他的散文深情、遼闊，讓人想到無窮的遠(yuǎn)方和古典的詩性，刷新了我們時代讀者的文學(xué)感受力。

一

作為對世界懷有深情愛意的寫作者，李修文的散文總是飽含濃烈的情感，動人心魄。這也讓人意識到，這些文字是作家寫給萬丈紅塵的信箋，寫給茫茫人世的情書。一篇篇信箋讀來，每一位讀者都會輾轉(zhuǎn)反側(cè)，心意難平李修文的語言典雅、凝練、情深意重，有著迷人的節(jié)奏感，而他所寫的內(nèi)容又深具沖擊力。這位作家有如人性世界的拾荒人，他把我們忽略的、熟視無睹的人事一點點拾到他的文字里，煉成了屬于他的金光閃閃的東西。

一如書中第一篇《每次醒來，你都不在》。這也是作家第一篇引起讀者廣泛共情的作品。一個叫老路的中年男人，常在墻壁上涂寫每次醒來，你都不在。男人失婚，失業(yè)，像我們在路上常常遇到的那些個中年男一樣，面容模糊灰撲撲。老路朝他借書，約他一起去寺廟里燒香，喝酒酣處，他夸老路這八個字寫得好我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這八個字包含的是男人對女人的愛與留戀�？墒�，我們錯了。老路不說話，他開始沉默，酒過三巡，他號啕大哭，說那八個字是寫給他兒子的。彼時彼刻，誰能聽明白一個中年男人的哭聲？讓我套用里爾克的話：如果他叫喊，誰能從天使的序列中聽見他？那時候，天上如天使，地上如我，全都不知道，老路的兒子，被前妻帶到成都，出了車禍，死了。這便是我眼中李修文的令人驚艷處：他使渺小的人成為人而不是眾生，他使凡俗之人成為個體而不是含混的大眾。

還有那一篇《驚恐與哀慟之歌》。2008年5月20日至28日，作家去了遭遇地震的甘肅武都、文縣。山崩地裂余震襲來，他在災(zāi)難現(xiàn)場。匆匆途中，他寫下所見所聞。那是父母雙亡與哥哥相依為命的妹妹，她不斷地跑到村口尋找哥哥。（她）抽出被攥住的手，發(fā)足便往前奔跑，沒有人知道她會跑向哪里，但是人人都知道，無論她跑到哪里，她從現(xiàn)在開始要度過的，注定又是無望的一日�？吹侥菞l失去主人的瘦弱的老狗，有人追隨著它，看看它究竟將這些彩條布送到了哪里，最后的結(jié)果，是還沒走出兩里地便不再往前走了它不過是將它們送往了主人的墓上，風(fēng)吹過來，花花綠綠的彩條布散落得遍地都是�？匆娔俏怀聊�寡言的父親，大概是有人勸他想開些，實在想不開的話，便要學(xué)會忘記，一年忘不掉，來年再接著忘，女兒十六歲，那就忘記她十六年。這時候，他突然滿臉都是淚，扯開嗓子問：怎么忘得掉？怎么忘得掉？一千個十六年也忘不掉！

要寫下所見所聞，但并不是匆匆過路者留下的報告文學(xué)，這是在此地者以情同此心的方式書寫的絕望、疼痛、軟弱以及大荒涼，這文字里有屬于人的惶恐、無奈，其中又潛藏著多情者的溫暖體溫：好在是，我身邊的小女孩已經(jīng)在祖父的懷抱里入睡。許多年后，她會穿林過河，去往那些花團(tuán)錦簇的地方，只是，定然不要忘記田埂上的此時此地，此時是鐘表全無用處的時間，此地是公雞都只能在稻田里過夜的地方，如果在天有靈，它定會聽見田野上驚魂未定的呼告：諸神保佑，許我背靠一座不再搖晃的山巖；如果有可能，再許我風(fēng)止雨歇，六畜安靜；許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驚恐與哀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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