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本書以唐志的博士論文為基礎,經過修改和拓展后,正式出版。
本書著者通過對《笠翁十種曲》的深耕細讀,分析歸納出李漁劇本創(chuàng)作的文學體制,進而實證性地廓清了其結構第一的理論概念。本書還運用編劇法的情境論,梳理了《閑情偶寄·詞曲部》的結構理論,從而勾勒出有別于西方戲劇結構的、獨特的戲曲結構體系和整體范疇。
本書著者唐志在2007年以全國第一名的專業(yè)成績考入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本科,先后獲得學士、碩士、博士學位,現(xiàn)為中央戲劇學院助理研究員。她曾參與多項科研課題,發(fā)表過多篇學術論文,發(fā)表的戲劇領域的人物訪談和專題文章有數(shù)十萬字。
唐志曾是蔡美云教授的中國戲曲史論專業(yè)的碩士生,其后成為我的編劇理論與實踐專業(yè)的博士生。唐志的博士論文研究,選擇了李漁的《閑情偶寄·詞曲部》。這一研究課題既能體現(xiàn)她的戲曲史論基礎,還能發(fā)揮其在編劇理論和劇本鑒賞方面的能力,是對其專業(yè)學習成果的一次全面考核。
李漁是中國戲曲理論的集大成者。他在《閑情偶寄》的詞曲部演習部中,總結了宋元以來的戲曲創(chuàng)作與戲曲演出的理論和經驗。李漁的戲曲創(chuàng)作理論集中在他的詞曲部中,結構第一是其中的核心理論。李漁在詞曲部中的論述是曲話式的,這給后來的研究者們在闡述其理論時,造成了很大的困難。長期以來,人們試圖從這種語焉不詳?shù)恼撌鲋,梳理出一個概念清晰、邏輯連貫、系統(tǒng)完整的理論體系。但是,在一些重要概念(如結構第一立主腦一人一事)的意涵上,一直糾纏不清。有些研究文章由于辨析粗疏,實證性不足,缺乏應有的信服力。
李漁的結構第一是戲劇理論界經久不衰的研究課題。面對這一令人棘手的課題,本書著者吸取前人的經驗,選擇了另一種研究路徑和方法。她用大氣力去細讀《笠翁十種曲》,探索這些劇本的結構方式,分析其結構要素的一般運用規(guī)則,制作出具有共時性的對比圖表。
本書著者用《笠翁十種曲》去參證《閑情偶記·詞曲部》的理論,將李漁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其理論概念勾連在一起,從具體案例出發(fā),排除概念的含混和歧義性,賦予結構第一概念以明確的內涵。當李漁的劇作結構被完整勾勒出來后,整個編劇理論體系也變得生動、豐富和詳實起來。
在進行李漁十種曲的解讀時,本書著者采用了由點到面的方法。她選擇被理論界評價較高的兩部劇作(《比目魚》《蜃中樓》)進行重點分析。通過對這兩個文本的形式結構分析,得出一般性的理論模型,然后再用模型對李漁的十部劇本進行總體的比較分析。這是一種邏輯實證性的方法。由此,李漁結構第一的理論得到了清晰、詳盡的說明。
李漁的劇本創(chuàng)作,因其逢迎逐利的傾向,在品格上曾頗受爭議。但是,他的劇本在情節(jié)編排上,曲折有致,冷熱兼濟,很適合場上演出。這些新戲文能受到人們的歡迎,與其在創(chuàng)作中采用了體制化的創(chuàng)作模式是分不開的。
李漁攜帶家庭戲班和自創(chuàng)的戲文,游走各地,足跡遍布山西、陜西、甘肅、河南、湖北、福建、廣東諸省,過著日食五侯之鯖,夜宴三公之府的打抽豐的生活。①由于家班演出的繁忙和權貴們對新戲的需求,李漁必須及時且大量地提供新劇本。在忙碌的寫作實踐和演出活動中,李漁摸索出一種行之有效的創(chuàng)作模式,并形成了一套標準化的、流水線式的劇本生產方式。
本書著者對李漁的十部劇本,進行了科學化的要件析取和數(shù)理統(tǒng)計,匯集成相關的六種表格,它們包括:十種曲的劇情內容、情節(jié)編排、結構第一(立主腦一人一事和一線)、家門(上場曲、家門)、沖場(引子、定場白)、出腳色。通過這些圖表,可以看到十個劇本的情境要件的設置、情節(jié)編排的布局和處理方法。
這些圖表揭示了一套具有標準化生產和工藝流程化意味的創(chuàng)作模式。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劇本的營造法式。我們如果用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形式分析方法,可以從圖表中清楚地看到情境設置和情節(jié)布局的組織構造,兩者在情境形式上構成了橫組合的邏輯關系,而在劇情內容上則具有縱聚合的類比關系。
這幾個表格具有強大的分析功能和揭示效果。此前,人們圍繞著結構展開的討論,由于缺少具體的實證依據,難免有揣測之詞。而在得到這些圖表后,結構概念的意涵就變得清晰、明確了。
這些看似平常的表格,凝聚了論文作者的心力。統(tǒng)計性的、數(shù)字化的方法運用,顯露出著作者科學化的研究方式。
李漁是清初著名的戲曲活動家,還是一個著名的書商。如果說,繁忙的演劇活動催生了李漁劇本創(chuàng)作的模式化和流程化,那么書商的身份、暢銷書的體例要求,則影響和制約了其理論的論述方式。
李漁在詞曲部演習部中的論述,皆為其寫戲、演劇的心得、心要,各款條陳的邏輯并不嚴整。這種曲話式的論述類似于傳統(tǒng)的詩話。此種文體側重文詞的優(yōu)美和言詞的精妙,沒有文論的嚴謹形式,行文較為隨意散漫。
詞曲部所采用的曲話的表述方式是非線性的、片斷的,這使其結構第一的概念意涵很不明確,但是由于曲話所指涉的事物是一個實際存在的系統(tǒng)性工程,表述仍然使人產生一種有機整體的印象。詞曲部由于其潛在的工程系統(tǒng)性工程性思維和制造流程的性質,提供了內在的、有機的系統(tǒng)性支撐,因此以曲話的形式,獲得了類似曲論的理論成果。
李漁結構第一理論的內在邏輯,并非是概念體系的邏輯,而是劇本創(chuàng)作的工程性邏輯。李漁以其特有的辯證思維形式,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形成模型化、工程性(包括營造性、工藝性、標準化、模件化)的理論。他雖然沒有運用科學分析性的系統(tǒng)論述,卻得到了系統(tǒng)性的理論成果。
李漁的曲話是對戲曲藝術的經驗總結,傳達了創(chuàng)作者的直觀統(tǒng)覺和審美妙悟。它們是散漫的,卻又是令人感悟、發(fā)人深省的。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的野性思維和詩性智慧。只是它缺乏西方文論所強調的概念嚴謹性和邏輯系統(tǒng)性,不符合西方文論的寫作規(guī)則。
《閑情偶寄·詞曲部》的戲曲結構理論的論述,整體上還處于技藝的范疇。本書著者的研究成果,對李漁的結構理論進行了實證性的補充說明:通過辨析和實證使其概念獲得更為明確的意涵,強化了各概念之間的邏輯鏈條,充實其論述的疏漏空隙。在進行了這樣一番科學化的疏理后,李漁的技藝性論述就上升到了科學的范疇。
李漁的結構理論是受到人們長期關注的重要課題。對李漁的結構概念的內涵,以往的論者觀點可分為兩大類:情節(jié)結構說與整體結構說。
情節(jié)結構說,一般運用西方編劇法的情節(jié)結構(情節(jié)的組織和布局)來解釋李漁的結構。整體結構說,則認為李漁所說的結構是一種含義更為復雜的整體結構。但是,對這種整體性的解釋卻眾說不一。
在本書中,著者主要舉了祝肇年先生和葉長海先生的比喻性說明(神經中樞經穴)。文中沒有舉出的其他例子,實際上還有許多,例如張庚、郭漢城先生的觀點,他們認為,李漁是從整個戲劇沖突的組織來論結構的①。這些前輩理論家明確指出,不能將李漁的結構簡單地歸納為情節(jié)結構,但是卻未能用更為清晰的陳述,說明這種整體結構的內涵。由此我們可以認為,采用文學范疇或戲劇范疇的一般性語言來進行比喻或描述,是難以進行清楚說理的,需要運用編劇法理論進行深入辨析,才能得到清晰的定義和確實的結論。
解決這一理論難題,要求研究者必須兼具這樣兩方面的能力:既要有戲曲史論方面的基礎,還要受過編劇法的專業(yè)訓練,包括對戲劇文本的細讀能力。本書著者的專業(yè)學習,使其具備了以上這些條件。
本書著者研究結構第一的概念,首先對中國古典文論中有關結構的論述進行梳理,包括王驥德《曲律》中以曲結構為中心的結構論,金圣嘆《西廂記》評點中的文學敘事結構論,將它們與李漁的結構理論進行了比較,既說明了前者對后者的影響,也辨析了其中的本質差異。
本書著者認為李漁的結構概念,遠較西方戲劇的結構概念要多義和復雜。結構第一實際上涵蓋了主題 情境情節(jié)。結構第一不僅是一種情節(jié)結構理論,而且是情境構成的理論。
在結構第一的論述中,李漁將結構分述為:造物之賦形和工師之建宅。造物之賦形屬于務虛的、情境式的建構,工師之建宅屬于務實的、情節(jié)化的編排。前者在范疇上涵蓋后者。這兩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構成了一個結構整體。
結構第一的整體論思想,體現(xiàn)了李漁的深邃洞察力和真知灼見。令人惋惜的是,李漁雖然已經意識到,結構第一包括了構思和謀篇兩個方面,但是在論述中,沒有對二者做明確的區(qū)分。
在這里,我們遇到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情境。戲劇情境由三種要素(人物關系、事件、環(huán)境)構成,它們分別是戲劇性的人物關系和構成這種關系的戲劇性事件,以及發(fā)生這種關系的戲劇性環(huán)境。譚霈生先生指出:情境乃是情節(jié)的基礎,情境的變化構成情節(jié)的實體內容及其發(fā)展的歷程。情境的運動與情節(jié)的發(fā)展乃是相互聯(lián)系的,后者以前者為基礎,前者往往融化于后者之中。①也就是說,一部戲劇作品由特定的主題情境構成,情節(jié)不過是情境運動的敘事性呈現(xiàn)。
按照這一理論,李漁結構第一的結構,即是整體情境結構,它包括兩個部分:情境性的基礎結構和情節(jié)性的運動結構。
本書著者運用譚霈生先生的情境理論,梳理、辨析李漁的結構理論,將結構第一劃分為兩個部分:情境部分和情節(jié)部分。按照這種區(qū)分,立主腦一人一事屬于情境建構;密針線減頭緒和照映埋伏屬于情節(jié)編排布局。它們在整體情境結構中,構成形式基礎與內容實體的關系。這種劃分使結構第一的概念,具備了內在的邏輯性和完整的系統(tǒng)性。
本書著者通過對《笠翁十種曲》的案例分析,實證性地說明了立主腦一人一事減頭緒的概念內涵,給出了明確的定義主腦是指創(chuàng)作主旨和主題概念,立主腦是指確立主題情境。文中對一人一事的辨析說明尤為精彩。
著者指出,一人一事并不是指唯一人物和單一事件,而是指構成主題情境的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在進行情境建構中,要通過一人引出多人,以一事引出多事,即由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發(fā)散為多人多事的復雜人物關系和系列事件,從而完成主題情境的組織建構。一人一事是綱,多人多事乃是目,綱舉則目張。
減頭緒與一人一事密不可分,只有實現(xiàn)了多人圍繞一人而設,多事圍繞一事而設,多線圍繞一線而設,自然可以實現(xiàn)減頭緒。
論文還通過表格的使用,對十種劇本的情境和情節(jié)構成要素進行統(tǒng)一對比,直觀地揭示了李漁在劇本創(chuàng)作中一以貫之的綱目結構的創(chuàng)作構思方法。這種綱目式的結構方法是一種有機的、全息的思維,體現(xiàn)了李漁的創(chuàng)作思維中潛在的結構整體思想和結構全息思想。
有批評者認為,李漁只強調了情節(jié)的首尾,忽略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中間部分和高潮。本書著者指出,這正是李漁編劇理論的獨到之處。與西方戲劇團塊式的情節(jié)結構相比較,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情節(jié)結構具有線性、散點的特點。西方戲劇采用從高潮看統(tǒng)一性的情節(jié)結構方法,中國戲曲則采用從開場看統(tǒng)一性的結構方法,通過情節(jié)首尾的埋伏、照映來實現(xiàn)情節(jié)的整一性。李漁強調首尾在情節(jié)結構上的重要性,抓住了戲曲結構方法的特殊性。
本書著者通過對李漁劇本結構要件的析取、合取,以實證方式明確了結構第一的概念意涵;并運用編劇法的情境理論對結構第一進行了分析、論證,勾勒出李漁結構理論的整體范疇。這些研究成果展示出《閑情偶寄·詞曲部》的戲曲創(chuàng)作理論所包含的豐富理論內容。
如果將戲曲理論研究的發(fā)展,比喻為一條不斷向前延伸的道路,踏上這條道路的人們,不斷在這條路上投下他們的鋪路石子。本書著者作為走上這條道路的后來者,鋪下一塊屬于她的,雖然體量不大,但是不可或缺的鋪路石。
楊 健
2022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