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文化人觀玉、買玉、賣玉、雕玉、玩玉、賞玉等幾個視角描寫和田玉的故事,人與形形色色的玉結合描述,通靈之感油然而生,讓讀者有機會欣賞到當今熙熙攘攘的玉市中難得的清凈一隅。
作者的心態(tài)清凈,文筆美好,我們在《玉見》里是看到的玉,去和田是買到的玉,手藝人是藏起的玉。這本書將玉的世界與人的世界融合到了一起,雖是買賣,卻無銅臭。
在和田,玉和石是同一個詞。石頭記,玉和石是同一個人。在和田可以不說玉,說玉不可不提和田。
對作者來說,與玉石有關的知識,不是讀出來的,不是干燥的、規(guī)整的、排列好的數(shù)字和名詞解釋,而是經歷出來的,是日常生活,日常話語,是信手拈來,看似漫不經心,卻足夠深重。
幻愛和田玉
一直想要看到這樣一本,與和田玉有關的書。
它告訴我和田玉的成分、成因、來歷、分布,它的樣貌,
它的形態(tài),它與我們平常所說的石頭的區(qū)別,它與其他玉石的
差異,不是簡單的化學元素羅列,也不只是地質報告分析,它
既照顧到了這些基本,這些現(xiàn)實,這些干燥的事實,卻也并不
破壞屬于玉、屬于和田玉的那種浪漫,那種溫潤,那種奇幻
之感
和田玉是大地的禮物,大地的紀念品,是山的微縮,
是地的集萃,是地球深處的溫度和壓力的提要,是時間的結晶。
它告訴我獲取和田玉的方式、渠道,如何挖掘,如何篩選,
如何看透,如何打磨,如何雕琢,如何讓一塊石頭,逐漸呈現(xiàn)
它晶瑩的內在,而這期間,要經歷無數(shù)的痛苦、失望、謊言、
欺騙、驚喜。而它一旦被識別出來,一旦被雕琢成器,一旦被
凝視、被把玩,就再也回不去了。它凝結一個時代的財富流動,
審美起伏,以及興衰明滅,直到它慢慢湮滅,慢慢消失。這簡
直像一個寓言,一個和人生、和生命的旅程有關的寓言,我們
都是在生命中到處挖掘,到處雕琢,讓人和事成為我們的紀念
物、黑匣子,直到它慢慢湮滅。
玉見
它告訴我和田玉的商業(yè)門道、流通方式、話語話術,以及
那些對明眼人來說,可以一眼洞穿的局,還有商人們之間的博
弈、密語、欲言又止和心照不宣,以及玉石市場的神話與傳說,
失敗和落魄。有人借助和田玉的流通,在現(xiàn)實中飛升,有人因
為和田玉,充實了自己的人生內容。這些傳說和神話,是新疆
都市神話的一部分,更是和田玉的一部分,它像一團霧,籠罩
在新疆那些赭色、黃色、紅色的磚木房子上,籠罩在那些寂靜
的街巷,也籠罩在波斯菊和大麗花、八瓣梅盛開的花園里。
它告訴我與和田玉有關的歷史、往事,與玉石有關的鑒別
系統(tǒng)、文化系統(tǒng)如何產生,從西王母的時代,一直到明到清到
現(xiàn)代,玉何以成為玉,玉又如何滲透到中國人的生活當中,為
什么會被寫進詩里歌里,以及小說里。
和玉石有關的這個文化系統(tǒng),這些詩歌這些小說,這些話
題,這些傳說,是比玉石本身更讓人迷戀的結晶物,是中國人
為什么會成為中國人,中國人又擁有什么樣特質的最好說明,
而說明的方式,也是中國式的,不明說,不直給,而是給出撲
朔迷離的象征性情節(jié):有人銜玉而生,他的命運早早被書寫在
一塊石頭上;有人想象出一座晶碧之城,有人看見玉石在光暈
中亦真亦幻。
它也告訴我,與和田玉有關的那些人的故事,挖玉的或者
賣玉的,男人或者女人,有綽號或者沒綽號,他們的命運,他
們的驚喜,他們的嘆息,他們在新疆大地上怎么生活,怎樣說
話,怎樣經營,怎樣交朋識友,怎樣慢慢扎根,是單純喜歡玉,
II
還是為了倒騰玉石,以此置辦起一個有葡萄架的院子,一輛可
以在戈壁上穿行的車,安頓好家人的身心。他們的故事,寫下
來就是小說,帶著新疆特有的味道,和那種特有的節(jié)奏。
即便有玉石,新疆也不在話語的中心,和田也不是被關注
的焦點,這些人,這些物,注定要散軼在干燥的風里,不留下
一點痕跡,哪怕有玉為證,有玉為伴。但凡有人撿拾起這些故
事,也如同撿拾到了玉石,這些故事厚實閃亮,不亞于一塊白
玉或者青玉。人的靈魂,一塊土地的靈魂,就藏在這些玉石一
樣的故事里。
張允老師的這本《玉見》,就是這樣一本書。對她來說,
與玉石有關的知識,不是讀出來的,不是干燥的、規(guī)整的、排
列好的數(shù)字和名詞解釋,而是經歷出來的,是日常生活,日常
話語,是信手拈來,看似漫不經心,卻足夠深重。
一次次在玉石市場閑逛,一次次和賣玉石的老漢閑聊,一
次次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聽聞,日久天長,才能有這樣的舉重若輕。
玉石的形成,需要時間,與玉石有關的知識,也不是一蹴而就
的速成,而是日久天長的滲透。對新疆人來說,玉石是有根的
買賣,玉石的知識是扎根之后自然而然的饋贈,慢慢就懂了,
慢慢就知道了。而扎根,才是最難的事,不論何時,不論何地。
而張允老師也在她的書里,一次再次提到玉無價,玉
石看起來是有價的,其實是無價的,它的價格是無價之價,而
無價,正是現(xiàn)代生活的一劑解藥。玉石也是無主的,它只
是在我們生命中流過。它是大地給出的一個幻覺,來歷和去向
III
玉見
都不明。我們可以握住它,卻無法掌控它。無主,是堅實
而細密的現(xiàn)代生活里,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西蒙娜·薇依說:把金錢當成各種活動唯一或幾乎唯一
的動機時,把金錢當成衡量一切事物的唯一或幾乎唯一的尺度
時,人們到處都下了不平等的毒藥。在四處密布的不平等
中,無價的、無主的玉,經受著人們對它的定價、膜拜和買賣,
以及短時間的擁有,卻依然保持著超脫的姿態(tài)。愛玉石的人,
也是借助這種超脫的姿態(tài),經受著現(xiàn)實生活的定價,卻也逃離
了這種定價,被現(xiàn)實的欲望束縛,卻也把這種欲望變成一種較
為晶瑩、較為輕盈的象征。
作為和田人,作為一個在玉龍喀什河(如今它差點因為玉
石變成一個千瘡百孔的大峽谷)邊長大的新疆人,我喜歡這些
文字,喜歡張允老師對玉石生活的這種參透,這種描述。
一些句子,瞬間會讓我幻身移動,重回那個白楊樹在午后發(fā)出
清脆響聲的夏日,也重回玉龍喀什河破冰奔涌的春天,以及那
些曾經擁有過玉石,握住過玉石的日子。如今它們已經涌向宇
宙深處,只留下不知藏身何處的玉石。
而那,或許就是愛。
韓松落
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