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文學十卷》匯集了余秋雨先生自上世紀80年代至今的十部作品, 由《杰作之秘》(原《藝術創(chuàng)造學》) 、《文化苦旅》、《千年一嘆》、《行者無疆》、《借我一生》、《冰河》、《空島.信客》組成, 將由作家出版社重裝出版。十部作品橫跨三十年, 全部由余秋雨先生重新修訂, 尤其是《文化苦旅》、《借我一生》等書, 修改篇幅較大, 相信一定會給熟識余先生作品的讀者, 帶來全新的感悟。《借我一生》是余秋雨先生以“記憶文學”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 將自己家族諸多不為人知的經歷傳遞給讀者。祖輩的跌宕命運, 父輩的艱難歲月, 自己兩夫妻在事業(yè)成功背景下卻屢受謠言惡意中傷而無處躲避的悲哀經歷……以及這一切過程中余秋雨先生面對二十多年一撥撥不間斷的謠言進攻, 不忍糟踐, 把自然災難與人文災難放在一起思考, 從中對時代、社會和人性的認識、剖析和情懷升華。
自 序
一
這是一本寫二十世紀的書。它與那個世紀一起開篇,又一起結尾。
很多人會想,二十世紀?太近了吧。但是,這種時間觀念已被質疑。近幾年經常看到一批伶牙俐齒的少年評論家在各種傳媒上發(fā)言,說“九○后是老舊的一代”。我一聽總想笑,卻又立即把笑容收起。他們所說的“九○后”,是在二十世紀臨近結尾時才呱呱墜地的一代。連那時的嬰兒都已“老舊”,我們還能說此前百年的歷史“太近了”嗎?
可以想象,過不了多久,這些伶牙俐齒的少年評論家就會長成高大魁梧的權威評論家。對他們來說,二十世紀,早已成為一段連通祖父墓地的斑駁蒼苔。
可能連斑駁蒼苔都不如。因為這段歷史向來習慣于枯燥的概念,不僅沒有蒼苔的綠色,而且也沒有古代史的趣味。因此,它必然被厭倦,被嫌棄,被遺忘。
對此,我心有不甘。
并不是因為我曾經參與,而是因為我從宏觀的國際視野認定,中國的二十世紀,最具有跌宕起伏的戲劇性。這種戲劇性有好幾個支點,其中最集中的一個支點,是上海。
那就巧了。二十世紀的上海,正是我家三代棲息之所在,因此,我也就為這段歷史找到了一條擺脫枯燥概念的小路,那就是具體地敘述一個普通家庭的生存經歷。
不是寫歷史,因為我顧不上別的門庭,因此也無法作出任何概括,得出任何結論。
也不是寫小說,因為我在敘述中發(fā)現(xiàn),質樸、簡潔的力量,遠遠超過虛構。一件件事情為什么能說得質樸、簡潔?因為被太多的眼淚和嘆息沖洗過了,已經舍不得留下任何涂飾的印痕。
很多片斷互不相關,很多人物來去無蹤——這也都順其自然,照樣留存,不作過度的編織。稍有編織之處,只是把兩個真實的人,合成了書中的一個次要人物。
我相信,再過多少年,也許會有好奇的新一代,反而對這樣的質樸敘述產生興趣。
二
這本書的作者,由我署名。但是,前半部分更重要的作者,是我的爸爸、媽媽和祖母。
事情是這樣的——
一九六六年我還不足二十歲時,遇到了一場極端主義的政治運動,爸爸被長期關押,叔叔被迫害致死,全家八口人失去生活來源。爸爸在隔離室里被責令每天書寫“交代材料”,“坦白反動的一生”。爸爸是個最平凡的人,從來沒有資格做任何“反動”的事、“革命”的事、值得一寫的事,他只希望用厚厚的自述文稿激發(fā)暴徒內心的一絲善良,把他早一點釋放,發(fā)還工資,讓我們全家免于斷炊之苦。寫了幾個月,他本來就患有眼疾,一時大大發(fā)作,既不能看,也不能寫了。暴徒們只得隔幾天放他回家一次,由他口述,由我代筆。
我本來是反對爸爸寫那么多“交代”的,但是看著他懇求的表情,顫抖的聲音,我感動了,就開始記錄。初一聽,這是一堆瑣碎的生活流水賬,但聽著聽著我漸漸珍惜起來。爸爸口述時,坐在邊上的媽媽和祖母還會增添幾句心酸的回憶。我畢竟懂得文學,也就特別從一些人情生態(tài)的節(jié)點上向他們仔細詢問。
就這樣,我們一家在抽抽噎噎之中完成了一個特殊的記憶作品。這在正常年月,幾乎不可能做到。
爸爸用藍色復寫紙留下了厚厚一份底稿。十年之后我曾試圖整理一下,但一整理就發(fā)現(xiàn)原來的稿本實在太長,必須大大刪節(jié);還有一些記憶缺漏,又向舅舅、姨媽、老鄰居、老世交作了查詢。
這就是本書上半部分初稿的成因。
本書后半部分,寫了那場運動過去之后的事,那時父母已老,就要以我自己的經歷為主了。我嚴守一個原則:即使漫天風云,也只從自家小窗口看出去。如果與窗內居息關系不大,那么,再重要的歷史事件,也不寫。
我把這樣的寫作,稱之為“記憶文學”。
三
本書以比較顯目的方式,把幾十幀相關的照片刊于最后。
我長期研究視覺美學,因此對形象的感性力量,寄予高度信任。世上感覺正常的人,都能對一個陌生人的眼神,一個舞臺劇的形態(tài),快速作出優(yōu)劣判斷和等級判斷。雖然可能有錯,但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第一判斷就是終極判斷。因此,一張照片所傳遞的信息,往往超過十篇論文。
而且,照片也能穿越時間發(fā)出最潔凈的聲音,然后引出最真切的疑問。例如,看了我岳父和叔叔的照片,隔代的后人就會奇怪:這樣正派的男人怎么會在二十世紀無法生存?看了我妻子的劇照,他們更為奇怪:這樣出色的藝術家怎么會在二十世紀被迫失業(yè)?
把形象留下,把疑問留下,二十世紀也就留下了真實的自己。
當我寫這篇自序的時候,二十世紀已經過去了十九年。在中國歷史上,二十年算作一代,因此,整本書到今天已成了“隔代遺本”。隔代,就是隔了一堵高墻。我原來也是這堵世紀高墻那邊的人,現(xiàn)在已經站在墻外那么多年了,因此有資格憑著那么多年的“疏離清醒”,作一點“隔代之悟”,供高墻這邊的年輕人參考。對于今后世代的讀者來說,也多了一層間離風景。
我的“隔代之悟”,自由地出現(xiàn)在不少章節(jié)之后。但這并不是隨意的外加,而是本書的特殊結構方式,希望讀者朋友注意。
至于二十世紀結束之后十九年的生存記憶,可看《 門孔 》一書的部分章節(jié)。那書也可稱之為“記憶文學”,但范圍較廣,涉及了一大批與我有交往的世紀文化精英,被人稱為“《 中國文脈 》的當代續(xù)篇”。
二○一九年九月
余秋雨,中國當代文學家、藝術家、史學家、探險家。他的《文化苦旅》《霜冷長河》《千年一嘆》《行者無疆》《借我一生》等歷史文化散文憑借豐厚的文史知識功底、深刻的思考、詩意的文辭引領讀者泛舟于千年文明長河之中,不但揭示了中國文化深厚的內涵,更以*創(chuàng)性“文化大散文”文體為中國當代散文開辟了新路,以卓爾不群的品質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擁有廣泛的影響力。
目錄
自 序 / 1
第一章
一 烽火秘史 / 3
二 史跡漸近 / 9
三 還債 / 15
四 墓碑 / 22
五 朱家小姐 / 34
六 鄉(xiāng)下 / 45
七 濕潤的秋天 / 52
八 叔叔二十歲 / 60
第二章
一 無產地主 / 71
二 媽媽下樓了 / 77
三 夜晚 / 88
四 姨媽和表哥 / 97
五 上海的事 / 104
六 饑荒 / 112
第三章
一 八月的傍晚 / 123
二 同一個省 / 134
三 那個冬天 / 140
四 裸體 / 153
五 稍稍打開的窗 / 168
六 老人和老屋 / 176
第四章
一 紫玉樓梯/ 187
二 齊華/ 196
三 祖母無名/ 203
四 在位和退位/ 215
五 繡花嬰兒鞋/ 232
六 雨天長談/ 239
七 逃向海邊/ 247
八 爸爸的秘密/ 260
九 懸崖守護/ 268
十 天人對話/ 280
附錄:圖片記憶 / 297
附:余秋雨文化檔案 / 367
第 一 章
一烽火秘史
我首先要向讀者道歉,這本書一上來就讓人皺眉。
任何文學作品,開頭都必須吸引人。因為廣大讀者在閱讀的霧海中總想找到一個可以落腳的小島,所以你必須明快地提供讓他們落腳的理由。如果開頭就是沉悶的,讀者自然會扭頭而去,繼續(xù)在霧海中流浪。
但是,我這本書的開頭是沉悶的,而且是一種歷史學的沉悶,因為我要簡述余氏在千百年間所經歷的艱難坎坷。明明是寫我和我的家庭,為什么要扯得那么遠?因為我從中看出了一種宏觀的象征意義。
余姓,早期的線索比較模糊,好像是從秦代的“由余”氏派生出來的。歷來不是大姓,也沒有出過太大的名人。但是,到了十三世紀,卻出現(xiàn)了奇跡。
簡單說來,在當時激烈角逐的蒙古軍隊、西夏王朝和宋朝這三個方面,都十分醒目地冒出了余姓。其中兩個方面,顯然是由原來少數(shù)民族的姓氏改為余姓的。
先看看西夏王朝這邊! 元史 》這樣記載著一個叫余闕的官員的來歷:
余闕,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世家河西武威。父沙喇臧卜,官廬州,遂為廬州人。
請看,這個余姓的官員是唐兀人。唐兀人其實就是西夏王朝的黨項人,來自古羌民族。
西夏王朝是被成吉思汗的蒙古軍隊毀滅的,滅得很徹底,沒有多少人活下來。據(jù)《 西夏書事 》記載:“免者百無一二,白骨蔽野,數(shù)千里幾成赤地。”也就是說,一百個唐兀人只能活下來一個,其余九十九個都死了。這活下來的一個,改姓了余。
奇怪的是,打敗唐兀人的蒙古人中,也冒出了一批姓余的人,而且明確表示是從蒙古姓改過來的。一九八二年在四川西昌發(fā)現(xiàn)的《 余氏族譜 》上有這樣兩句詩:“鐵木改作余姓家,一家生出萬萬家!边說:
吾余氏祖奇渥溫,胡人也,入華夏而起于朔漠,初號蒙古,鐵木真出矣。
唐兀人改姓余,和蒙古人改姓余,兩者有什么關系?有人認為唐兀人中極少數(shù)的幸存者是先被戰(zhàn)勝者改為鐵木,后來再改為余姓的。但是,也有學者不同意這種猜測。對此,西夏史專家李范文教授說,余氏的形成和流脈,是西域歷史的一個重大難題,還有待進一步調查、研究。
只不過,有一點已經可以肯定,我們余姓中有一脈,本來不姓余,也不是漢人,而是由古代羌人繁衍而來的。他們從驚天血火中僥幸爬出,改名換姓,頑強生存。他們說不出清晰的家族譜系,卻能“一家生出萬萬家”,有著無與倫比的生命力。就精神氣質而言,今天的余姓朋友,凡是身心特別堅毅、無懼長途跋涉的,可能都與古代羌人脫不了干系。
十三世紀那些年月,大家還沒有搞清余姓和蒙古人的血緣關系,卻有一個名字把蒙古人嚇了一跳,那就是抗擊蒙古軍隊最有力的將軍,叫余玠。
余玠是在一二四二年出任抗蒙總指揮的,具體職位是四川制置使,兼知重慶府。當時,半個世界都在蒙古馬隊的踩踏下顫抖,但是由于余玠的高明策劃,合川釣魚城居然像一座鐵鑄的孤島,保持了整整三十六年的不屈態(tài)勢。結果,蒙古大汗蒙哥死于釣魚城下,改變了蒙古軍隊的戰(zhàn)略方向,由此也改變了世界歷史。只是余玠本人未得善終,才指揮了幾年就死于他人的誣陷。
余玠畫下了宋朝在軍事上最動人的一筆,盡管這一筆已經無救于宋。元朝終于取代了宋朝。
但是,誰能想得到呢,九十幾年后元朝也走向了滅亡,而為元朝畫下最動人一筆的將軍,也姓余。盡管他的這一筆,也已經無救于元。
為元朝畫上這一筆的將軍,就是上文提到的那個由唐兀人演變而來的余闕。在元朝岌岌可危、農民起義軍圍攻安慶并最后破城的時候,作為守將的他自刎墜井而死,妻子相與投井。與他一起赴死的大批官員中,記有姓名的就有十八人。安慶城的市民聽聞余闕的死訊后,紛紛搬出樓梯爬到已經破城后的城墻上,說要與此城共存亡,誓不投降。當時城墻已被焚燒,沖入烈焰自愿燒死的市民多達一千余人,實在是夠壯烈的。
有記載稱,余闕死后沒留下后代。但是,當時為余闕作傳的著名學者宋濂訪問了余闕的門人汪河,知道余闕還留有一個幼子叫余淵。
余淵知道自己的父親是為捍衛(wèi)元朝而死的,但他仍然接受了明朝,還在明朝中過舉人。根據(jù)幾部《 余氏宗譜 》記載的線索調查,余淵的后代也是強勁繁衍,至今在安徽合肥有五千多人,在桐城有一千多人。四川有一萬多人也很可能是余淵的嫡傳,但還無法確證。
……
余姓,實在讓我眩暈了。早的不說,僅在十三世紀的馬蹄血海中,就有唐兀人的余,鐵木氏的余,抗擊蒙古人最堅決的余,最后為蒙古人政權犧牲得最壯烈的余……為什么一切對立面的終端都姓余?為什么最后一面破殘的軍旗上都寫著一個“余”?為什么在戰(zhàn)事平息后一切邀功論賞的名單中卻又找不到余?
隔代之悟
憑著《 百家姓 》和家譜,尋找一個姓氏的血緣傳代,是中國文化對弱者群落的心理安慰。其實,生命是非常個體化的自我塑造,與幾百年前一個同姓的狀元和將軍沒有什么關系,當然,也與更多同姓的盜賊和流氓沒有什么關系。
但是,既然中國人把姓氏放在名字的首位,陌生人相見總是以詢問“貴姓”開頭,那么,一見到相同的姓氏就會多一份關注。
像我,在生活中見到一個姓余的人總會輕輕一笑,在古書中見到一個姓余的人總會稍稍停留幾秒鐘。
但是,事情就出在這“幾秒鐘”上面。經過很多次“幾秒鐘”,我有了兩大發(fā)現(xiàn),已經在這一節(jié)正文中寫到——
第一,歷史上姓余的名人很少,但是,戰(zhàn)場上因為勝敗而改姓余的人卻很多;
第二,歷史上很多最艱難的決戰(zhàn),最后一面焦跡斑斑的軍旗上往往寫著一個“余”字,但戰(zhàn)爭結束后,卻沒有見到余氏爵位。
這兩項發(fā)現(xiàn)讓我沉思很久。為什么會這樣?沒有明確的答案。由此我認定,歷史并沒有邏輯,但是,沒有邏輯的地方,卻有美學的光亮。請看這些不可思議的畫面吧:戰(zhàn)場邊的匆忙改姓,軍旗上的最后字跡,勝利后的全然失蹤……都具有多么雄偉而又悲壯的美學品相!即使不是余姓,也讓我心潮澎湃。
余氏先人的在天之靈也許會覺得奇怪,怎么會攤上我這樣一個后代,不問夷夏,不問營壘,不問勝敗,不問隱顯,只問美。
其實哪能怪我,這不正是余氏先人的遺留嗎?他們都在追求一種不重得失而堅守格調的悲劇氣氛,因而由悲而美。
——這也正是本書的基調。
這些遙遠的史實與二十世紀的我家相距甚遠,不應該生拉硬扯。我只是挽請古代縹緲的峰巒,作為當代絮叨的背景,希望能夠稍稍壯色。
順便我也要做一個與余姓相關的說明。我被選為“世界余氏宗親會”名譽會長已經很多年,發(fā)現(xiàn)宗親會里有一些可愛的文史專家一直想維護宗親血緣的純凈性,不允許那些“戰(zhàn)場改姓”的族群加入。
對此,我一再加以勸導!把壍募儍粜浴笔且粋偽命題,即便是我們,包括我這個名譽會長,家族祖先們在大規(guī)模的遷徙、流浪中,發(fā)生過多少混血的故事?那些在戰(zhàn)場邊匆促改姓的族群,幾百年來頂著一個“余”字生老病死、傳宗接代,早已是我們的親兄弟,實在沒有理由冷淡他們。中華姓氏是一串串悲歡離合的傳奇,結果應該是和衷共濟的大歡樂,而不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