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
某個仲夏之夜,一位素喜詩詞的女青年,又于書桌前打開了閑暇的《唐詩三百首》。
翻閱良久后,忽有個縹緲曠遠(yuǎn)的聲音,自其身后傳來:
呵呵,詩不可只如此讀。
女青年聞聲回望,眨眼間,卻覺清風(fēng)拂面,水聲陣陣;緊接著,映入眼簾的是碧色如藍(lán)的江水和延綿兩岸的青山峭壁……大驚之下,女青年身形踉蹌、慌亂四顧,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立在一艘順江而下、疾行如飛的輕舟之上!
未待她辨明眼前景象是真是幻,忽聽一個豪邁不羈、瀟灑絕倫的聲音朗朗而誦: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女青年循聲望去,見船頭立著一個白袍飄飄、鬢發(fā)已蒼的男子,約莫六十歲年紀(jì),卻身形挺拔、腰佩寶劍,單從背影上,即盡顯氣宇軒昂之姿。
難不成……這……這是李白?
頃刻間,驚駭之意被狂喜之情取代。女青年正待箭步上前,一睹詩仙尊容,卻不想,小舟上的船夫開口了:
謫仙人,您這次可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
說起來,您那牢坐得是真冤,流放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吧?還好老天有眼,還沒到流放地,就叫您等到了天下大赦。人逢喜事精神爽,您方才這詩呀,吟得可真叫一個快意!
白袍男子聞之,朗聲大笑:
哈哈,都過去了!接下來,我還要去參軍報(bào)國,掃除叛賊!東山高臥時(shí)起來,欲濟(jì)蒼生未應(yīng)晚!
女青年聽到此處,內(nèi)心驚詫萬分:
什么?千秋萬載、只此一位的堂堂詩仙,居然曾蒙冤入獄?還慘遭流放?
一直以為《早發(fā)白帝城》是李白年輕時(shí)的游山玩水之作,現(xiàn)在看來,竟是花甲之年坐牢流放,喜獲大赦后的自由宣言?
那詩仙是因何而遭牢獄之災(zāi)?眼下又要去參什么軍?平什么叛?
帶著滿腹疑團(tuán),女青年正欲抬步上前,拉住李白問個究竟。忽而船身一陣顛簸,女青年驚恐閉目,隨后便覺耳邊風(fēng)聲獵獵,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疾速而來。
江上怎會有馬蹄之音?!
女青年難以置信地睜開雙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身處山林,跌坐于一叢灌木之后。還沒等她起身,只聽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劃破長空。緊接著,一只體型碩健的蒼鷹并著箭矢,砰一聲落在灌木叢前。
片刻間,一騎快馬呼嘯而來。
馬上之人,三十歲左右,濃眉闊耳,英姿勃勃,馬蹄掠過灌木叢時(shí),其從馬背上探腰伸臂,一把將蒼鷹提起,歡呼道:
太白兄,達(dá)夫兄,快來看,我射中啦!
旋即,又有二人縱馬而至,年紀(jì)均略長于前者,其中一人高鼻深目,髯須微卷,笑回道:
不錯啊子美,騎射之技,大有長進(jìn)!
這人答道:
哈哈,太白兄過譽(yù)了,比起你的閑騎駿馬獵,一射兩虎穿;匦袅鞴,轉(zhuǎn)背落雙鳶,可還差得遠(yuǎn)呢!
語罷,三人縱聲大笑,馳騁而去。
只剩下女青年風(fēng)中凌亂:
子美,子美……那不就是詩圣杜甫?!
我沒看錯吧?教科書上憂國憂民、滿目悲憫的杜大叔,年輕時(shí),竟如此瀟灑,如此拉風(fēng)?
他跟李白、高適,還是組團(tuán)打獵的好哥們?!
正在女青年心中一團(tuán)亂麻之際,縹緲曠遠(yuǎn)的聲音再度響起:
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女青年聽罷,像是回應(yīng),又像是喃喃自語:
這話的意思是,吟誦古人的詩歌,研究古人的著作,卻不知古人的生平事跡,那怎么行?所以,要去了解古人的生活和時(shí)代,穿越時(shí)空, 和古人交朋友……
話及此處,女青年的眼睛猛然一亮:
咦?這不是《孟子·萬章章句下》中的話嗎,莫非……您是……亞圣孟子?!
女青年掙扎起身,輾轉(zhuǎn)四顧,雖未見其人,卻依然忍不住欣喜高呼:
我懂啦!多謝圣賢指點(diǎn)!
一急之下,女青年猝然驚醒,書桌上的臺燈,耀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呵,原來是南柯一夢。
此后,女青年收起了鐘愛多年的《唐詩三百首》,開始從圖書館和購書網(wǎng)站搬回一摞又一摞的詩人傳記,廢寢忘食,沉迷其間。
自此,詩人們對她來說,再也不是一尊尊高不可攀、面目模糊的詩壇神像,而是一群有血有肉、真實(shí)可親的摯友
提起李白,她腦子里不再僅僅閃現(xiàn) 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而是打打殺殺的江湖俠客、求神問道的修仙者、足跡遍布壯麗河山的旅游達(dá)人,是終生思鄉(xiāng)的浪子,是掛念子女時(shí)肝腸寸斷的父親,更是生命不止、理想不滅的終極追夢人……
說到杜甫,她也不再只嘆一句憂國憂民,而是知道,心懷蒼生的杜大叔曾是血統(tǒng)高貴、門第顯赫的高富帥,是無憂無慮、瀟灑遨游的盛唐男青年,是終生仰慕詩仙李白的真愛粉,是安史之亂中只身奔襲、志在報(bào)國的孤膽英雄……
論及王維,她的印象亦不再只是風(fēng)輕云淡的詩佛,而是父親早逝、獨(dú)撐門庭的王家長子,是玉樹臨風(fēng)、連皇家公主都為之傾倒的白璧少年,是盛唐人人追捧的詩、畫、樂三棲巨星,是徜徉山水、療愈痛楚的傷心人……
在她眼中,詩人們也不再是一個個懸浮于歷史的文化符號,而是紛紛落在了時(shí)代的縫隙中,與三百年大唐興亡史縱橫交錯
武則天稱帝致駱賓王去向成謎,安史之亂使李白、杜甫、王維個個遭殃,永貞革新讓劉禹錫、柳宗元的后半生深陷泥潭,牛李黨爭與李商隱的婚姻、杜牧的仕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如此深入詩人的生活與時(shí)代中,那些千古名篇的創(chuàng)作背景、詩人當(dāng)時(shí)的所思所想,亦隨之自然解鎖:
《將進(jìn)酒》不只是李白與老友間的酣暢豪飲,更是詩仙在理想無處伸展的極致痛苦下噴薄出的借酒消愁之作;
《馬說》看似是韓愈為千里馬一鳴世無伯樂之苦,實(shí)則抒發(fā)的是其自身長安困頓十載、窮愁潦倒的懷才不遇之憤;
《長恨歌》表面是寫李楊愛情,本質(zhì)乃是白居易自身悲情苦戀的真實(shí)寫照……
除此外,詩人們的人格精神,更為她的心靈注入無窮的力量和慰藉
孟浩然的恬淡沖逸,李白的豪放自信,杜甫的愛國憂民,韓愈的永不言棄,白居易的樂天知命,李商隱的深情蘊(yùn)藉……
她就這樣流連于詩人們的各色人生中,跟著李白仗劍走天涯,同涉千山萬水;陪著杜甫顛沛流離,共嘆民生多艱;伴著李商隱在巴山秋雨中寫下心中思念,一起長夜淚流……
每讀一個詩人,女青年便覺多過了一種人生,多懂了一段歷史,多體驗(yàn)了幾番現(xiàn)實(shí)中無法抵達(dá)的人生之境,對孟子的話,感受亦愈來愈深刻:
是啊,思想源于生活,讀詩的境界是讀人。
詩詞千年來魅力不減,正是源于文字背后這些各具性情的靈魂表達(dá)。世界如此之大,而我們個人的觸點(diǎn)卻如此之小。詩人的遭遇我們無法一一親歷,但他們的心情我們體會了,理解了,和他們共歷悲歡浮沉,跟著他們跌宕起伏的一生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見證那一首首流傳千古的錦繡篇章是在何種境遇下譜就,便可跨越古今,實(shí)現(xiàn)心靈的交流與人生況味的疊加。
我們與那一顆顆璀璨千古的文化之星,雖相隔千年卻深感心意相通,于生生不息的古今共鳴中,使自我的生命和情感得到無限之延展。
在故事中讀懂唐詩,在唐詩中觸碰心靈,在心靈中映照歷史這把能開啟唐詩新世界的金鑰匙,女青年迫切想要傳遞給更多人;那些鮮活、真實(shí)、可愛的詩人朋友們,她熱烈地想讓更多人走近他們,了解他們,愛上他們。
于是,便有了這本書。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