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消亡的羅曼蒂克
陳鵬
細語，小聲說，如泣如
訴，耳語。
以此命名，不是本輯所
選諸篇什軟而粘膩，不，大
益文學向來強調在場——細
節(jié)的豐盈和飽滿，足以撐起
一座或精美或壯闊的小說華
廈。對，不貪大求多，這關
乎一種純粹的小說敘事學，
關乎小說的真正倫理，這一
內在性支撐唯有給予它們應
得的位置，給予它們足夠的
重視，小說，方成為小說。
所以小說寫作一定是關
乎細節(jié)的寫作。我們對待細
節(jié)的態(tài)度和方法論也將在很
大程度上決定小說質地。當
年老普魯斯特，老海明威，
老�？思{，老契訶夫，都在
細節(jié)上煞費苦心，都想牢牢
抓住細節(jié)，像泥瓦匠一樣搭
建出一個驚人的讓人五體投
地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存在
，必然是細節(jié)的交融、較量
和對話，必然是細節(jié)的呼吸
、呵斥和傾訴，是安娜·卡
列尼娜的火車，是帶哈巴狗
的女人，是一小塊馬德蘭蛋
糕，是乞力馬扎羅峰頂上風
干的豹子……文學的氣味和
體溫，由此散發(fā)，令讀者感
嘆屏息，即便，那完全是一
個陌生神奇、荒誕凄慘的世
界，像卡夫卡永遠不得其門
而入的城堡或周而復始的馬
孔多村莊，永遠挺立在荒涼
的世界盡頭的大地之上。
文學，只要是文學，必
須有細節(jié)，有溫度，有頭發(fā)
絲般細弱的瞬間，有光，有
呼吸，有一種自由自在的節(jié)
奏，換言之，像細語，喁喁
細語，它會為你推開一部杰
作的大門。
細語，另一層意義是文
本之外的。也許是同情心，
也許是悲憫；富有同情心的
一切的悲憫一定是柔軟如嬰
孩的，一定知道人心是可體
驗恐懼、悲壯和崇高的，所
以文學的意義無非在那片柔
軟的羽毛般的場域中輕盈轉
圜，為我們捕捉愛和恨，失
意和驕傲，流浪和堅守，為
我們抓住最細小的你根本想
象不到的神經(jīng)叢，為我們掐
斷和接上一次次感嘆一簇簇
電流，為我們抓住發(fā)生過的
或未曾發(fā)生的，幫我們抵達
你沒法抵達的，這才是文學
的價值，是文學之所以為人
學的原因。
今天的文學，“呼喊”也
許充足，“細語”仍嫌不夠—
—低吟，一種站在荒野之上
的低吟，充滿悲憫和夢想的
低吟，都退卻了。
想起一部電影的名字，
《羅曼蒂克消亡史》，與我
所言，恰當不過。
是時間消失太快還是人
類越來越面目相近？或，二
者互為因果？總之，現(xiàn)在很
多寫作者不太在乎細節(jié)，不
太在乎質地（語言），更有
甚者，突然冒出一種文學，
一種非常直給的文學，當年
福克納們花一頁紙的工夫描
寫荒野之寂靜，現(xiàn)在某些文
學干脆以“寂靜，’二字僭越
成功，這種省略細節(jié)的寫作
，直接端出概念的寫作掙脫
了細節(jié)的束縛受到不少習慣
了麥當勞肯德基讀者的追捧
。我想說的是，如果寫作只
剩下概念本身，如果寫作只
是寫出常識而不是常識之下
的豐富性，就不該稱其為文
學——文學不是在發(fā)展變化
嗎？誠然，手機短信，微信
，段子，都在打造一種更簡
單直觀的文學樣式，它們，
這些“新文學”通常短小，觀
念新鮮極富創(chuàng)意，從不缺少
啟迪和對生活真相的揭示，
甚或很好的揭示，但，如果
扔掉細節(jié)，如果我們不再需
要那些我們認為是冗余的東
西，如果我們已經(jīng)荒蕪到僅
僅需要幾個概念就稱其為文
學，我還是寧愿調轉車頭，
向著古老的18世紀19世紀
，向著所有的笨重和繁復，
向著浩瀚的俄羅斯大地英格
蘭大地疾馳而去……
概念只是干巴巴的概念
。我想要的是，沼澤和水藻
，海浪和礁石，以及礁石上
斑斑點點的海鳥的糞便和羽
毛。
“細語”才關乎浪漫，浪
漫才是文學。所以羅曼蒂克
不可消亡。怎么能消亡呢？
本輯，馬原拿出六萬言
的童話，好看，好讀，到處
是精彩的細節(jié)；黑豐、林苑
中、唐朝暉諸將也炮制了細
節(jié)豐沛的佳作。秋末了，時
間飛快。希望朋友們慢下來
，用心聆聽這些飽滿的仿佛
來自大地深處的精彩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