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百字一帝》自序

皇帝是中國舊社會統(tǒng)治者的稱號，其人其事代表著當時社會的一個縮影。在上古三皇五帝時期，中國的統(tǒng)治者稱皇或帝，如羲皇伏羲、媧皇女媧、黃帝公孫軒轅、炎帝神農(nóng)等。從夏朝第二任君主啟開始至秦帝國之前，統(tǒng)治者稱為王，如夏桀、商紂王、周武王、周幽王等均是王，也稱作天子。秦王嬴政統(tǒng)一中國之后建立秦帝國，嬴政認為自己德兼三皇、功蓋五帝，成為中國位皇帝，史稱始皇帝。自此之后皇帝取代了帝與王，成為此后兩千年來中國社會統(tǒng)治者（即天子）的稱呼�；实垡埠喎Q皇或帝。

這本帝王畫典的構(gòu)想始于1984年，那時我在文匯報編神州 版，有班超父子通西域一組連環(huán)畫，圖文合成后即于1984年2月2日 神州 專版刊發(fā)。圖下方署郭志坤文，劉旦宅畫。當天中午劉先生打來電話表示感謝，并愿意畫帝王畫像。無巧不成書，拙著《秦始皇大傳》正要出版，責任編輯建議我在扉頁上配幅秦始皇的畫像。我在上海博物館尋得一幅秦始皇畫像，可沒有作者署名，工作人員說，傳是劉旦宅所繪。我反復端詳后，覺得不像秦始皇的真實面目。于是，找劉旦宅重畫一幅秦始皇的畫像，他說：雖是早期之作，但人物形象是有根有據(jù)的。

我同他算是老朋友，也就單刀直入地說：這幅畫融工筆、線描、潑墨為一體，很有特色，但你這幅畫不符合歷史記載。劉先生是位個性很強的畫家，他馬上指出：我的畫也是有根據(jù)的�！妒酚浨厥蓟时居洝分形究潓η厥蓟视芯湫蜗蟮拿枥L。劉先生背出了尉繚的話：為人蜂準，長目，摯鳥鷹，豺聲，少恩而虎狼心。 接著，劉先生又說：尉繚是秦始皇身邊的人，對秦始皇的形象應該是非常熟悉的。后世畫家和舞臺設(shè)計者正是根據(jù)尉繚的評論來勾勒秦始皇形象的。郭沫若先生據(jù)此分析說，秦始皇有生理缺陷，蜂準就是馬鞍鼻，摯鳥鷹就是現(xiàn)代醫(yī)學的雞胸 ，豺聲表明氣管炎，其胸形、鼻形變異與氣管炎常發(fā)顯示他是個軟骨病患者。

我沒有打斷劉先生的話，讓他把所掌握的根據(jù)托盤而出之后，我說：我也相信郭沫若先生的考證，長目疑作馬目，以馬目來形容其眼球突出。但不能把尉繚的話當成勾勒秦始皇形象的根據(jù)。劉先生問我：這是為什么？

我耐心地說：尉繚的話語中，蜂、摯鳥 ，豺、虎狼等皆為動物獸類。這完全是尉繚出于憤慨之時的一種發(fā)泄，是對秦始皇的丑化，其長相并非真的如此。正如現(xiàn)代人在憤怒之時罵人是 豬狗 一般，并非被罵者的長相真的像豬像狗。

劉先生對我這句話似乎有所領(lǐng)悟，他說：是啊，現(xiàn)代人在非常氣憤之時，常用 蠢豬 、笨牛 、死騾罵人，或罵人連豬狗都不如。

我也補充說：或罵人是一幫禽獸，一群畜生， 把人家動物化，予以丑化，從中發(fā)泄自己的不滿，其實人家好端端的，帥氣十足，并非像丑陋的動物那樣。劉先生說：這樣看來，尉繚的話不足以用來表現(xiàn)秦始皇形象的根據(jù)。那么秦始皇的形象該是怎樣呢？

我作了一個大概描述，當時的回答是：秦始皇為北方牧民的后裔，典型的西北大漢，體形應該是偉岸的，秦始皇的母親是趙國的美女，能歌善舞，有傾國傾城之姿色，根據(jù)現(xiàn)代遺傳學說，秦始皇必有他母親之遺傳因子，其相貌也應該是英俊高大的。劉先生頻頻點頭說：這些分析雖然是推理想象的，但言之有理，令人信服。我說：近年來，有關(guān)秦始皇的影視片不斷推出，秦始皇的形象各異。受眾者疑惑不解：是英武瀟灑，還是身形猥瑣？盡管有關(guān)秦始皇的相貌記載甚少，其形貌究竟怎樣，確實誰也講不清，現(xiàn)在只能用科學的推理方法去逼近真相。我作為一個史學工作者，你作為一個著名畫家，有責任合作推出一幅真實的秦始皇畫像。

劉先生同意我的看法，并允諾為我著《秦始皇大傳》配圖。他斷斷續(xù)續(xù)費一個半月時間繪畫了秦始皇畫像的初樣，已是三易其稿了。該如何著色？要聽聽我的意見。我想，劉先生是國畫大家，國學底蘊深厚，飽覽詩書，他為人大度和正直，又是如此謙遜，在他面前我還有什么多余的話呢？劉先生催著我發(fā)表意見。

我只好班門弄斧地說：著色是繪畫一種重要的表現(xiàn)手段和必要的條件之一。不完全增加光彩，給人以更強烈、更深刻的藝術(shù)形象，更重要的更準確和更鮮明地表現(xiàn)生活和反映歷史的真實形象。我意，秦始皇崇尚黑色，龍袍應涂黑色。

劉先生說：好的。秦始皇崇尚黑色，這是歷史真實性，若將秦始皇龍袍涂紅色就失真了。若將龍袍全涂黑也不行。畫是藝術(shù)品，要有紅色、黃色點綴才能顯示黑色，這樣更富有吸引力和藝術(shù)感染力。我同意劉先生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構(gòu)想，畫面主色調(diào)應為黑色。

19 8 9年3月《秦始皇大傳》正式出版，扉頁是劉旦宅所繪秦始皇的彩色畫像，背面是著名歷史學家周谷城的題詞：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二千二百一十周年為《秦始皇大傳》題。我將樣書送周谷老指教，他打開扉頁，一見秦始皇的彩色畫像，便露出一臉喜色道：這幅秦始皇畫像，是懂歷史的畫家畫的。我告訴說，這是著名畫家劉旦宅先生繪畫的，其中有我的構(gòu)思。周先生要我向劉先生轉(zhuǎn)達他的意見：留著這幅畫像，將來可以同秦陵地宮的秦始皇寫真畫像或?qū)懻娴裣�，對照對照，比較比較，看看你們的構(gòu)思是否符合史實。后來，我將口信轉(zhuǎn)達劉先生，劉先生得到周谷老的贊揚甚為高興，當即致電周谷老，并表示愿意為周谷老畫像，以表謝意。

在劉旦宅先生的筆下，秦始皇形象豐滿，高大魁偉，神采奕奕，很有帝王氣慨。這幅畫確實是做到了形似和神似較為完美的統(tǒng)一，也被學界譽為史學家與藝術(shù)家和諧合作的作品，并以此為題在媒體上作了報道。不少歷史教材的秦始皇畫像還采用了劉先生繪畫的畫像，也帶出了《秦始皇大傳》的影響。

1994年8月初《隋煬帝大傳》書稿送到出版社，責任編輯也提出封面上要有隋煬帝的畫像，希望請著名畫家繪畫。著名畫家誰？我很自然又選擇了劉旦宅先生，劉先生愉快接受為拙著《隋煬帝大傳》繪畫隋煬帝畫像。1994年10月在北京一次會議上我同史學家林劍鳴教授提起劉旦宅先生為拙著作畫，他見后甚為欣喜，建議將此畫置于封面(1995年版以此畫作封面) ，并擬聯(lián)：

荒淫乎？雄桀乎？浮言不可枉信

暴君乎？英主乎？書中自有析評。

《隋煬帝大傳》出版后，我專程送給劉先生審閱。他翻看后稱贊說：這副對聯(lián)配在我這幅畫邊很得體。

有幸承獲劉旦宅先生所繪秦始皇及隋煬帝畫像后，又見劉先生對古代圣賢人物有諸多畫作，如《歷代詩人圖冊》、《齊魯哲賢圖》等，便萌發(fā)邀請劉先生繪畫帝王像系列的設(shè)想，書名叫《中國帝王畫典》或《中國歷代帝王畫典》。劉先生聽了我的建議，連聲贊道說：好題目，我早有打算，不過，現(xiàn)在教務(wù)繁忙。又問：篇幅多大，作品幾幅？我說：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畫了從西漢到隋朝的十三位帝王的畫像，你劉旦宅先生能否超越閻立本，至少選擇中國歷代帝王一百位給他們畫像。劉先生有所遲疑，他說：百幅畫像有難度，可否少些？我說：難是難，但你有基礎(chǔ)了，你畫了秦始皇畫像、隋煬帝畫像、永樂帝畫像，再畫幾幅，其他由弟子們來完成，由你主繪或主編都行。劉先生說：這是很費工夫的事，要翻閱不少資料，還要請歷史學家當顧問。我毛遂自薦地說：顧問就不要請了，我來選擇百位歷代帝王并負責提供有關(guān)材料。傅惟本先生在場，也當即表示志愿樂于此事。劉先生很高興說：好，那我們又進行一項新的合作項目。劉先生要我將《中國帝王畫典》的方案和百位帝王的腳本先撰寫出來。我一口答應，就是時間安排不過來，遲遲未能提交全部文字稿。

過了個把月，劉先生又來電要我到他家里，他將他的畫作《赤子》、《相思》贈與我，以表對我兒子郭申元的紀念。對劉先生的關(guān)懷，我深表感激，并說：《中國帝王畫典》的腳本還在進行中。劉先生安慰說：不急，學術(shù)的東西是搶不出來的，慢工才能出細活！

正當畫典的文字稿在修改中，劉先生于2011年3月2日離我們而去，真是讓人扼腕的斷臂之痛，我曾在《世紀》雜志刊發(fā)回憶文章，以表深深的懷念。《中國帝王畫典》雖為未了遺愿，但我對《中國歷代帝王畫典》編輯出版仍是孜孜以求。經(jīng)查，中國歷代帝王有338位，現(xiàn)留存下來的帝王文物圖不到一半，不管怎樣，我盡力把歷代帝王小傳文稿先撰成，資料來源有限，撰稿時間有難，雖是早有準備，但賴于業(yè)余，斷而相續(xù)，堅持了二三十年，故小傳成文長短不一，有三百字、五百字，有的八百字、一千字。期間又將文稿改寫成中國歷代帝王故事，請黃國樂博士繪圖，選用六十八幅結(jié)集成《中國帝王故事畫選》，于2012年7月在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正式出版。后來，申元書院的展館里設(shè)有帝王館，聽取博物館權(quán)威人士的意見，展館掛圖說明文字，不宜過長，多只能一百字，唯此才利于參觀者伸頸閱讀。于是，我對原先成文的歷代帝王小傳重新改寫，一律壓縮到百字以內(nèi)，故題為百字一帝，實有削足適履之嫌。實因篇幅的限制，不得面面俱到，只能點到為止，就說秦始皇、隋煬帝，我在拙著《秦始皇大傳》、《隋煬帝大傳》分別以40萬、45萬字的篇幅展現(xiàn)其人其事，而在此畫典中只有一百字，顯然會掛一漏萬。這是要首先說明的。

再則，畫典 里的繪畫風格各異，難求一律，盡管是多位且為現(xiàn)代畫家、畫師之作，其落筆是經(jīng)過一番思考，探頤素隱。前文所敘劉旦宅繪秦始皇畫像之用心，足見一斑。為帝王作畫的歷史久遠，唐代閻立本《歷代帝王圖》起始，就有了給歷代帝王作畫的傳統(tǒng)，至于唐代以前的帝王畫像，多是基于文字中只言片語的描述和想象繪成的。中國歷代帝王像中，明、清兩代都是當代朝廷畫師的作品，為可信，尤其是清朝帝王像那是畫師用素描的筆法繪成，幾近照片。

今集《中國歷代帝王畫典》中的作者，包括當今的畫家、畫師力圖通過對各個帝王不同相貌表情、衣飾，以及眉眼、嘴唇所流露出的神情來刻畫其個性與氣質(zhì)，應該說，他們竭盡心智，久久為功，繪畫者與小傳作者鉤沉發(fā)微，切磋琢磨，每幅畫像揭示出他們各自的內(nèi)心世界、性格特征。特別是對那些開朝立代之君，在畫師筆下都體現(xiàn)了一種王者氣度之儀范，而對那些昏庸或亡國之君，則呈現(xiàn)委瑣庸腐之神態(tài)，可謂春秋筆法 ，顯然會有疏漏之處，在申元書院開院展示一年多的時間里，有識之士提了諸多中肯意見，由是，出版前，對某些畫像重新繪作。即便如此守正篤實，想必仍有疏忽缺失。

在照相技術(shù)沒有發(fā)明之前，古代人都是采用畫像的方式，讓人的容貌定格在畫紙上，以供后人瞻仰。那古代畫像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呢？就說古人繪畫的朱元璋像，有多種版本。民間常見的一個版本，朱元璋臉長下巴尖，而明清兩朝宮廷之中所藏的版本，朱元璋則是方臉長須，威武異常。究竟哪一幅更接近朱元璋的真實相貌呢？據(jù)明朝陸容《菽園雜記》中記載，朱元璋曾經(jīng)召集一批畫師為其畫像，但大多數(shù)畫的都令他不滿意。后來有畫師以稍于形似之外，加穆穆之容以進，朱元璋看后才感到高興。由是可見，朱元璋的畫像是形似之外，然后加了許多美化。朱元璋畫像況且如此，其他畫像更不遑論了。

應觀眾要求，先把申元書院展示的中國歷代帝王畫及小傳結(jié)集出版，以便供批評指正。

郭志坤 2022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