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國就如同登上月球一樣嗎?等我回來的時候,會告訴你們的。
[美]蘇珊·桑塔格
2011年是我人生中至為重要的一年,這一年,我結(jié)束了在劉夢溪先生門下的博士學業(yè),入故宮博物院,幸運地成為故宮的一名研究人員。也是這一年,我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兩本書《紙?zhí)焯谩泛汀缎梁ツ辍。這是我在進入故宮博物院以前出版的后兩本書。有意思的是,這兩本書都與故宮(紫禁城)有關。前者透過西方人的視角探查中國歷史,尤其是宮廷的歷史;后者透過宮廷的視角觀察革命。在我進入故宮之前,我的寫作,也在一步步向故宮靠近。
這一本《遠路去中國》,正是《紙?zhí)焯谩返男抻啽。關于此書的寫作動機,我在三聯(lián)版的自序里已經(jīng)講過,此番修訂,補充了一些新的材料,尤其是新發(fā)現(xiàn)的珍稀照片,以增加歷史的現(xiàn)場感。但在這里,我想說的是,透過西方人的視角看待故宮(紫禁城),無疑可以增加我們觀察這座宮殿的維度。因為故宮不只是中國的,也與世界相連。厚重的宮墻,并不能把宮殿隔開,使它自外于世界,淪為一座華麗的孤島。實際上,自元代以后,人類就啟動了全球化的進程,有越來越多的外國人,身份不同,心思各異,卻一頭扎入奔向東方的漫長旅程,而紫禁城,正被他們視為它輝煌的終點。在馬可·波羅的時代,他們或許還有些形單影只(馬可·波羅與自己的父親、叔父同行);在利瑪竇的時代,就已成群結(jié)隊;到馬戛爾尼的時代,政府業(yè)已組織公費參訪團;而到綠蒂的時代,已變成有組織的侵略戰(zhàn)爭。他們以各自的方式介入到宮殿的命運,歷史的發(fā)展邏輯,也如草蛇灰線,隱含其中。至于英國人呤唎,雖然未曾進入過北京紫禁城,但作為參加過太平天國的一個外國人,他曾目睹過南京天王府可以被視為太平天國的紫禁城,而那座城的風吹草動,亦牽動著北京紫禁城的神經(jīng)。
馬可·波羅曾經(jīng)走進的元朝故宮(紫禁城)已經(jīng)消失,明朝在元朝故宮的基礎上建起新的宮殿,到2020年,就整整六百歲了。六個世紀中,它與世界的聯(lián)系未曾間斷,即使在閉關鎖國的年代,也不曾閉關鎖宮。宮殿是中外交流的特區(qū),比如西洋自鳴鐘,就是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帶入紫禁城的,萬歷皇帝很快為之沉迷,難以自拔,到雍正、乾隆時代,這些西洋鐘表更是在宮殿里大量繁殖,技術上也日趨復雜,寫字人鐘,甚至可以寫出滿文和蒙文。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年)西洋某國贈送的一套機械系統(tǒng)(機器人),十八個銅鑄伶人竟然可以演出全本《西廂記》,每以鑰匙上弦啟動,張生、鶯鶯、紅娘、惠明、法聰這些角色便從箱子里走出,身段交接、揖進退讓,與劇情完全吻合。
人們對故宮有一個誤解,即:故宮是中國文物的大本營,這不錯,但不夠,因為故宮也收藏著很多外國文物,說它是一座世界文物的博物館,也不為過。比如故宮就庋藏著公元78世紀印度、尼泊爾的古佛像,明清兩季大量的西洋科學儀器和鐘表,日本江戶至明治時期的繪畫、書籍、瓷器、琺瑯器、金屬器、漆器、織繡等。這些收藏,是歲月失落在故宮(紫禁城)里的遺物,也證明了這座宮殿的深邃與廣大。
東西方的歷史互相影響和激蕩,這種互為他者的互動關系,故宮(紫禁城)是一個獨一無二的視角。站在這個視角上看,歷史才能豁然開朗。故宮學的創(chuàng)始者鄭欣淼先生一再指出故宮學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我慶幸這本書暗合了故宮學的開放視角,盡管它只是一本寫歷史的隨筆,講述的是宮殿布景下的人與事。
惠特曼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只要適當說出事實,一切羅曼史立即黯然失色。正是這句話,為我多年的寫作提供了方向,而我編輯生涯的1998年,對于我的寫作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那一年,我開始編輯一套西方視野里的中國形象叢書。編這套叢書,使我認識到我對中國歷史的了解幾乎為零,多年來接受的歷史教育,只不過是提供了一個大而無當?shù)目蚣芎鸵恍┲档脩岩傻慕Y(jié)論,它既不負責提供細節(jié),也不提供論證過程。歷史只是一個年表,像元素周期表,科學、完整,卻毫無感情,我們與歷史的關系,只能建立在背誦之上,我們無法回到從前的某一個夜晚,傾聽歷史人物內(nèi)心的呼告與吶喊。那么多的歷史書籍看上去更像一個個的抽屜,有著結(jié)實的結(jié)構(gòu),但拉開它時,里面卻是空的。而我們需要的,是門,但面對抽屜,我們找不到返回歷史的路徑。
在那套叢書里,那些闖入中國歷史的西方人,包括旅行家、探險家、傳教士、記者、外交官、商人等等,他們的書稿、信函、照片,勾勒出的卻是和我們的記憶與想象大相徑庭的歷史圖景。當我次借助他們的鏡頭看到梳著長辮的臣民在黑板上用圓規(guī)做幾何題,晚清的帝國官員集會的會場上寫著立憲萬歲的大幅標語,才意識到歷史原來是一條如此豐饒的河流,所有的事實都像今天一樣地具體。自中世紀開始(自馬可·波羅開始),西方就有了對古老中國的敘事沖動,到19世紀,更形成強大的東方主義話語。無論這種東方主義是否定的、意識形態(tài)的東方主義,還是肯定的、烏托邦式的東方主義,他們的敘述都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個中國。從那一天起,我就決定潛入那條豐沛蓬勃的歷史河流。
我在那時意識到西方史料對于中國歷史研究的重要性,并開始對海外漢學的研究投入特別的關注,盡管與許多學者相比,這只是一種遲到的覺悟。任何單一的視角都有限制性,而隨著視角增多,事實也會變得立體和豐富。無論對于中國,還是西方,都是如此。觀察那些曾經(jīng)介入中國歷史的西方人的命運,梳理西方視野里的中國形象,進而在一個更大的視角上(也就是全球的視角)考察中國的歷史,在縱向的線索之外,尋找橫向的線索,這個愿望,在我的心中一路潛滋暗長。這是一次艱難的泅渡,需要跨越兩種歷史之間空曠的中間地帶。我在訪學美國時利用海外史料完成我的學術專著《反閱讀:革命時期的身體史》,與麥克法夸爾、馬若孟、史景遷等漢學家的交流,以及為中央電視臺撰寫一些有關中西文化交流的歷史紀錄片,如《1405,鄭和下西洋》《利瑪竇:巖中花樹》等,都是在完成這樣的過程。
如同黃興濤、楊念群在那套叢書的前言中所寫,中國融入世界是一個雙向流動的過程,但這個雙向流動的過程,常常被人忽略。人們看到的是中國文明與地中海文明在各自孤立的前提下發(fā)生和發(fā)展,仿佛兩棵相距遙遠的樹,他們看不到兩棵樹的根系在地下的隱秘連接,看不到汁液在根系內(nèi)部的暗流涌動。在各種歷史教科書上,中國歷史與世界歷史迥然分開,互無干系。實際上,這種條塊分割式的歷史敘述,使它們各自的完整性都受到了損害。中國文明與地中海文明確為兩種性質(zhì)不同的文明中國文明的發(fā)生地,中為陸地,四周是海,中間實,四周虛,故而它的文明,是聚攏型的文明;地中海文明的發(fā)生地,中為海洋,四周是陸地,故而它的文明,是發(fā)散型的文明。然而,正是這一虛一實,構(gòu)成了兩種文明天然的聯(lián)系,有學者比喻為陰陽兩極,在兩極互動中,像永不停歇的雙槳,推動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古老中國的成長,這個有時瘋狂、有時溫順的西方伙伴剛好起到了他者的作用,使中國在一種更大的、全球化的敘事中確立自我的身份,在戲劇化的接觸中找到自身的位置。而在熱衷于攝影、考察等實證方法的西方敘事中留存的數(shù)量龐大的歷史證據(jù),無疑會激發(fā)和喚醒已成逝水落花的歷史記憶。
9·11以后,美國學者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在全世界引起廣泛共鳴,該理論認為未來世界的沖突主要表現(xiàn)為文明的沖突,不同文明板塊之間必然引發(fā)沖突。如果是這樣,歷史就是在向著一個萬劫不復的終點沖刺。對此,我們有必要結(jié)合歷史來重新思考。歷史中,這種文明的沖突固然屢見不鮮,但并沒有導致文明的死亡,相反,文明一次次地浴火重生。中國歷史和西方歷史,都是在觀察和借鑒對方的過程中,通過自我懷疑完成了自我超越。不同文明之間并非只有差異,它們的共同點,始終真實地存在著,比如,在世界軸心時代,帝天道作為早期中國相繼出現(xiàn)的終極性詞匯,在后世的文明建構(gòu)中所起的作用,與基督教圣父圣子和圣靈三位一體性終極實在的功用極其相似。這些文化的特性,是人類的共同性所給予的。而人類的共同性,遠遠大于差異。如周寧所說:超越東方主義的途徑不是在二元對立的格局內(nèi),從一方轉(zhuǎn)向另一方,從西方轉(zhuǎn)向東方,而是采取一種強調(diào)同一與連續(xù)性的態(tài)度,強調(diào)世界歷史發(fā)展中不同文明互動的關系,強調(diào)不同種族、文明之間的所謂跨文化空間或跨文化公共空間的發(fā)展動力,強調(diào)不同文明之間的分野(Demarcation)不僅是相互對立與排斥的過程,同時也是超越界限、互通有無、互滲融會的過程。中國文明與地中海文明兩種文明的發(fā)展史,同時也是兩種文明互證的歷史。也唯其如此,中西各自歷史才能環(huán)環(huán)相扣地延續(xù)到今天而沒有同歸于盡,讓我們在面對明天的時候感到的不是絕望而是希望,那些死去的每一天才能通過我敲動鍵盤的手和血流的節(jié)奏,回到了生者之中。
本書在寫作過程中有幸被列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扶持項目,同時得到北京作家協(xié)會、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以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的大力支持,汪家明先生和張荷女士都為本書的出版做了大量細致的工作,在此一并致謝。
在后校閱這部書稿的日子里,北京在春天到達的時候居然下了一場久違的雪。看麗日下的雪景,回想多年來從事的自己喜愛的事情,內(nèi)心感到澄明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