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出生的背景很一般，長大后也沒有很大的成就，我們?nèi)绾文軙r時刻刻感受幸福，一步步走向更幸福?

這一問題是21世紀以來，個體為關心的話題之一，以至于幸福成為了情感社會學和家庭社會學研究領域的討論主旨。對于這個話題，我覺得我母親，也就是本書中的外婆吳根妹女士，很有發(fā)言權。

吳根妹女士是一位非常普通、只有小學文化，但我所有文章(包括我的博士論文)她都要審核一遍的中國勞動婦女。她出生于貧農(nóng)的家庭，五姊妹中排行老三。即便經(jīng)歷了母親的早逝，經(jīng)歷了土地工轉職工，經(jīng)歷了企業(yè)的衰落，她仍舊一直很努力、很勤勞地生活著。她對我的一貫教導就是：你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每一件事。她是這么教育我的，自己也是這么做的。她是我身邊勤勞、努力的女性之一，然而，也不得不承認，雖然這么努力、勤勞，但她一輩子成功的事估計就是培養(yǎng)了我這么個有副教授職稱的女兒，其他拿得出手的成就還真是不多。

但是，她真的是一直覺得自己很幸福，而且是越來越幸福。

母親喜歡回憶自己的人生，幾乎每次的主題都是憶苦思甜。在憶苦的時候，也能從苦里找出糖分來，她經(jīng)常會夸張地感嘆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會像現(xiàn)在這樣美好。

作為一個社會學者，我經(jīng)常面對躺平、內(nèi)卷、壓力、焦慮等詞匯，但每次和母親在一起就會有一種神奇的治愈力量，只要聽她講講她的人生故事，我就會覺得人生特別有希望，尤其在今天這么美好的時代，還有什么可以作為自己不努力的借口呢?

母親講得好的故事就是關于她在不同時代居住的房子的故事。對中國人來講，家首先是房子，沒有自己的房子是很難有家的概念的。中國人對家及房子的執(zhí)著在整個世界文化圈里都是非常獨特的，所以每一個中國人在回憶自己情感性的東西時，家?guī)缀跏且粋�不能回避也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而房子也通常是社會學研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場域。

但是，母親講起自己居住的房子的時候，講的其實不僅僅是情感的話題，她常常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生命的轉折點也融合進了房子里。

母親出生在江蘇吳江的玩字村。她居住的套老屋梁斷屋漏，非常破舊。對于這種破舊，母親的解釋是因為她父親的家族起家不太光明磊落，所以，破敗是必然的。這也讓她一直堅信人要善良守法地活著，否則總有一天會有報應。

母親居住的第二套房子是她上小學跟著父親到了鎮(zhèn)上由國家分配的房子。房子雖然比較狹小，但足夠生活居住。在那套房子里，母親完成了她的小學教育，這也是她這一輩子所有的學校教育經(jīng)歷了。20世紀60年代，因為學校停學，母親重新回到了農(nóng)村，回到了老宅，加入農(nóng)業(yè)大軍，但是，反過來，母親卻又感受到了知識的力量。

因為結婚，母親居住的第三套房子是租的房子，和公婆在一起。在這里，她感受到了鄰里的熱情，夫妻同心，真正做到了其利斷金。母親的第四套房子是計劃時代，趕上單位分房，后買下來的房子，這時母親才在真正意義上擁有了自己獨立的小家庭。在這一套房子里，母親首先擁抱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各種副業(yè)，培養(yǎng)了女兒，過上了經(jīng)濟不再那么窘迫的人生。

隨著我長大到上海工作，母親又跟著我離開家鄉(xiāng)，重新開始新的人生，從狹小的出租房到公寓房再到復式房，我們的日子也終于越來越富足，母親覺得自己的人生走上了她以前經(jīng)常提卻不敢想象能實現(xiàn)的康莊大道。

居住條件的改變，非常好地體現(xiàn)了母親生命歷程的轉折。

在很多有關生命歷程的學術研究中，轉折和軌跡，是非常重要的兩種維度。轉折(transition)指的是由某些重要的生活事件所造成的人生轉折，如現(xiàn)代社會常見的畢業(yè)或首次就業(yè)；軌跡(trajectory)指的是由轉折帶來的對其后人生的持續(xù)影響。而居住房子的變化就是母親生命歷程的轉變，把這幾套房子連在一起又形成了母親非常完整的生命軌跡。所以，我覺得特別有意思，尤其這一軌跡其實就是母親追求幸福的軌跡。

早在12年前，我就請我的學生給母親做過一個詳細的訪談，聊聊她和她房子的故事，并且把訪談整理成了文字。在閱讀這些訪談文字的過程中，我產(chǎn)生了一個更深刻的感受，我覺得母親的幸福軌跡恰恰也正是中國發(fā)展富強起來的軌跡。

母親1952年出生于一個普通的江南農(nóng)村。那個時候新中國剛剛成立三年，處在相對貧困、百廢待興的時期，母親跟共和國以幾乎相似的年齡一起承受著苦難。接下來，新中國開始推廣義務教育，母親成了批享受義務教育政策的人，但后來又由于社會變革，失去了就學機會，上山下鄉(xiāng)重新成為一名農(nóng)民。

在農(nóng)村，她成為一名鐵姑娘，雖然不是那種受到國家、社會表彰的鐵姑娘，但是，這個普通的鐵姑娘的經(jīng)歷非常生動地展示了國家是如何度過那個困難時期的。

因為嫁人，母親重新回到了鎮(zhèn)上，經(jīng)歷了從生產(chǎn)大隊到國企單位的工作崗位上的轉變。這一轉變也正值中國從農(nóng)業(yè)大國向工業(yè)大國的轉變過程。不過，隨著計劃經(jīng)濟等局限因素的加重，一些國企的效率越來越低下，她又去做了大量的副業(yè)，甚至輔助丈夫開拖拉機來創(chuàng)造收入， 而那個時期又正是中國市場經(jīng)濟被接受的開始。

然后，中國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建設開始了。母親又跟隨我來到了城市生活，遇到了城市生活中常見的一些問題，比如幫助兒女帶孩子問題、老漂族問題等，這些在她身上有非常多的呈現(xiàn)。后來，她在培養(yǎng)和教育孩子、親家之間相處、處理跟保姆之間的關系等方面又遇到不少問題，這些也都是現(xiàn)在都市家庭生活中常見的問題，母親也都一一經(jīng)歷并終有她自己比較智慧、獨特的解決方案。

我覺得母親的人生是伴隨著中國的發(fā)展和強大而前行的，她的個人生活從貧窮變得穩(wěn)定、富足。母親是一名非常普通的中國婦女，顯然代表、反映不了全部的國家社會發(fā)展史，但是，從母親的人生軌跡中，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窺見中國的發(fā)展歷程，能補充大家對于歷史的理解。所以，從這個意義上，《外婆和她的房子》是一部口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