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趙
德發(fā)先生曾談到“作家的
宿命就是逃亡”——逃離
平庸的生活和平庸的藝術(shù)
，這樣的夫子自道不免給
人一種高蹈嚴苛的印象。
但逃離平庸的生活并不意
味要凌駕于生活之上，強
做或睿智或痛苦的哲人，
逃離平庸的藝術(shù)也不意味
著要給小說的體式、結(jié)構(gòu)
和語言披上多前衛(wèi)華麗的
斗篷。此中的關(guān)鍵在于，
如何通過機巧的觀察和高
妙的提煉，在凡庸瑣屑的
生活里發(fā)現(xiàn)人性的隱疾，
以痛癢相關(guān)的體恤之心去
揭示它們、照亮它們，用
平實但內(nèi)蘊力道的文字去
敘述它們、呈現(xiàn)它們。所
以，趙德發(fā)先生所謂的“
逃亡”其實亦可以理解成
融入，或用他自己的話說
，在與生活和文字“打成
一片的境界”里完成化平
庸為神奇的升華。而熟悉
他的讀者自應(yīng)知道，他的
小說一直就是飽含人間情
味的。這本《被遺棄的小
魚》即是明證。
不妨先從《激惹》說
起。什么叫“激惹”，醫(yī)學
上來說，激惹就是身體器
官受刺激出現(xiàn)水腫。小說
由“我”胃部不適的身體隱
痛開始，通過“我”對“十
二指腸激惹”的治療引申
出作者對人生激惹的感嘆
：“這世上的人呵，都在
時時刻刻受著激惹，也時
時刻刻在激惹著別人。這
也許是世界的本質(zhì)之一。
”人生激惹的病源多由欲
望引發(fā)，欲望難以戒除，
激惹便連綿而至，而《被
遺棄的小魚》收錄的其他
八個小說，說的都是“激
惹”的故事。
最典型的是《學僧》
。這個小說對學僧戒定內(nèi)
心精微的分析不由讓人聯(lián)
想到上世紀30年代初施蟄
存的心理分析小說杰作《
鳩摩羅什》。受顯尼志勒
和弗洛伊德的影響，施蟄
存認為色欲是人性難以祛
除的根底，并讓人時時陷
入“二重人格”的分裂，《
鳩摩羅什》寫的就是大德
高僧在道與欲中的煎熬。
《學僧》與之類似，一心
禮佛的戒定本想把受戒當
成自己了斷塵緣的契機，
但少女劉小霞的出現(xiàn)總牽
扯起他內(nèi)心藕斷絲連的掛
念。當然，趙德發(fā)對欲念
的理解與施蟄存不同，戒
定內(nèi)心里戒除不掉的并不
是赤裸的色欲，而是混合
了愛憐、同情、擔心、感
動等多種世俗情愫；施蟄
存對鳩摩羅什的刻畫用語
犀利譏誚以證欲望的堅執(zhí)
，趙德發(fā)對戒定的心靈世
界的觀照則貫穿著長者式
的寬厚，對戒定的諸番破
戒之舉，比如對劉小霞的
念想，收下同學的酬金代
寫論文等并不持斷然否定
的態(tài)度，而始終予以同情
性的理解。可以這樣說，
《學僧》里體現(xiàn)的慈悲不
是宗教意義的，而是人性
立場上的“因為懂得所以
慈悲”，這是趙德發(fā)的恕
道。
正是秉持這種人性的
慈悲立場，在趙德發(fā)看來
，深陷于繁亂生活困境的
人不一定要通過宗教性的
皈依完成救贖，如能在生
活里洞察到欲望引動的激
惹，進而洞悟二者的辯證
，亦可以通過超脫的人生
理解進行自渡。《頭頂大
事》里的甄紅不甘心過小
學教員的貧賤生活，投資
開了一家治療禿發(fā)的生發(fā)
理療店。這家小店為她敞
開了一扇扇隱秘的窗口：
有身家過億但心理脆弱、
聽不得“禿”字的富豪，有
強勢的飽受斑禿困擾的工
作狂女老板，有借媒體身
份獲取交易的記者，有因
脫發(fā)而無緣工作的大學生
……不論貧富男女老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焦灼和
激惹，而甄紅自己也陷入
層出不窮的麻煩中。直到
房老板意外的車禍去世，
為生活所累的人們才豁然
醒悟，真正的“頭頂大事”
不是脫發(fā)的腦袋，而是能
否獲取心靈的安適。
當然，趙德發(fā)的恕道
并不代表他是樂觀主義者
，他說過“‘心中賊’永遠殺
不干凈，而且真的殺干凈
了也不行……”道德潔癖的
人只能在真空中生活，而
現(xiàn)實中的人又注定擺脫不
了生活的痛癢，這或許是
人性本質(zhì)性的悖論。《撓
撓你的手心你什么感覺》
的動人之處也正來自這里
，妻子得絕癥住院待斃，
丈夫盡心照顧，卻不斷收
到各種求他續(xù)弦的邀請，
他一面堅拒一面又心生躁
動。于是，給妻子送終的
過程也成了丈夫細小的欲
望堆積膨脹的過程，是人
生由癢到痛的量變到質(zhì)變
的過程。小說對人物內(nèi)心
細致入微的勾勒甚至會讓
讀者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到
丈夫的位置上做衡量取舍
并審視內(nèi)心。就像別爾嘉
耶夫概括的那樣：“道德
意識永遠存在著無法擺脫
的如下的悲劇沖突：個性
與社會之間，個性與家庭
之間，個性與國家之間，
個性與個性之間。個性道
德與社會道德之間總是發(fā)
生悲劇性的沖突�！�…在
這里，對沖突的任何簡單
的規(guī)范化和理性化的解決
都是完全不可能的。善的
實現(xiàn)要通過矛盾，通過犧
牲，通過痛苦。善是悖論
性的。”對于這一道德悖
論感受的書寫構(gòu)成了趙德
發(fā)小說重要的倫理關(guān)懷。
優(yōu)秀的小說家一定也是出
色的文體家。從成名作《
通腿兒》開始，趙德發(fā)一
直在實踐一種親切俗白、
不冗不贅、敘述轉(zhuǎn)換流暢
的文體，并在近來做到漸
進自然。比如與《通腿兒
》風格酷似的《留影》中
有這樣一段：
……于是，她們只好跟
著爹娘去相親。在山路上
與對方離得老遠掃上幾眼
，連小伙子是什么樣子也
沒看清，爹娘就說行呵行
呵。這樣，小葵定下了王
家?guī)X，小蘇定下了陳家洼
。臘月二十六，兩個小伙
子都來送年禮，一人背來
了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