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手記·七年之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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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這個故事的初衷,源自2008年的一次投稿失敗。
當時我用了整整一年時間籌備新故事,寫了兩萬字的大綱,準備了不同風格的樣圖,通過了法國某大型出版社編輯部、市場部、發(fā)行部的逐層審核,最后關頭卻因為一個不那么有說服力的理由被擱置——11月28日,我收到郵件,出版社老總以“東方人怎么駕馭得了吸血鬼題材”為由拒絕出版。
那次應該是我入行以來遭受的最沉重的打擊。知道消息后,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生悶氣。臨近午夜,我心里升起一個念頭: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我需要寫一個超越地域文化的通用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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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3月,某天午飯時間,我在快餐店里寫滿了整張復印紙。剛剛冒出來的靈感造就出一個名為《不如,重新開始》(以下簡稱《不如》)的故事,描寫一位作家遭遇意外成為植物人,為了掙脫困境,向天使許愿,以失去愛人為代價回到過去,重新開始。
放下筆,我認為自己寫出了至今為止最好的故事大綱。當年5月,我去法國圖盧茲參加漫畫節(jié),在聚餐時和出版社老總小潘談起新故事。他說我很喜歡你的想法,你回國后把整個故事的草圖畫好發(fā)給我吧。
我說好,兩個月后發(fā)給你看。
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草圖,會用掉我整整三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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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140頁不到的漫畫總共改過34遍草圖,連樣稿都做過不同版本。第一個版本完成后我拿給別人看,一男一女,看完都哭了,說這個故事真好,特別打動人。但它無法通過我的搭檔董源那一關,她認為故事邏輯存在問題。
討論變成爭論,到最后,我甚至動用希臘戲劇中“神現(xiàn)”(Deus ex machina)理論來說服她——就是說,在故事無法理清脈絡時,天神降臨,用超自然力量解決一切。
不行,董源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這個理由說服不了我。
我們從2001年開始搭檔,偶有意見不一,也彼此發(fā)過脾氣,但這一次沖突升級,居然互相摔電話!第二天兩人幾乎同時打電話道歉(不好意思,昨天我脾氣大了點,但是……),然后繼續(xù)爭論、爭吵、摔電話。最后我說好呀,就按你的意思改!我會推翻所有故事重來!當時我就是賭一口氣,心想有什么好吵的,看我寫出一個你無法拒絕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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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寫中,我漸漸發(fā)現(xiàn)董源說得對。第一個版本中我將所有故事節(jié)點交給天使做判定,讓人物失去了自我成長的機會,整個劇情變成反復犯錯的紀錄片。第二個版本著力去掉外力介入,卻走向另一個極端,把所有重心放在描寫創(chuàng)作人的日常生活上了,過分自說自話、自嗨。這個版本我拿給好友漫畫家夏吉安和香港藝術家何倩彤看,他們雖然都說不錯,但我明顯感覺到四個字:“沒有驚喜”。
數(shù)十遍的修改耗掉了我兩年多的時間,我漸漸失去耐性,心想就這樣吧,就畫這個沒有太多起伏的版本好了。
2012年除夕夜,我一個人坐在工作室里加班。
工作時我喜歡打開視頻聽電影,那晚聽的是科幻片《盜夢空間》。聽著聽著,我心想,對呀,就像戲中臺詞說的那樣,為什么不把那個夢做大一點?
既然要做,就做好,做到自己滿意。
在現(xiàn)代創(chuàng)作者中有這樣一種論點:我們想寫的各種題材,前輩們都已經(jīng)寫過了。我選擇的主題“回到過去,重新開始”,跟“男女靈魂互換”一樣屬于經(jīng)典構思;氐皆c,利用過去的記憶輕易獲取成功是幾乎躲不掉的橋段。那么,還有什么是沒人染指過的敘述角度呢?
我突然靈光乍現(xiàn)——為什么要一次次描寫重新開始的過程呢?為什么不去寫重新開始之后發(fā)生的事?
于是,在新年鐘聲還沒敲響的時候,我給身在廣州家中的董源打電話:源姐,新年快樂,恭喜發(fā)財。還有,我有新的想法了,打算再一次(第32次)畫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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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本里,我強迫自己用情節(jié)推動故事(之前的版本過分依賴旁白),加快節(jié)奏,多用平行剪輯,去掉一些為了炫技而加入的動態(tài)描寫。
2012年夏天,我終于完成了所有草圖。當時小潘正好去廣州參加漫畫展,我臨時在網(wǎng)上找朋友幫忙將所有對白翻譯成英文,打印后貼在草圖上。
在廣州,小潘拿著兩本手工英文版草稿翻看,然后不置可否地跟我談起最近在歐洲新出版的中國漫畫。我那時并不知道,小潘出版社即將結業(yè),我的故事又將“重新開始”,在歐洲出版社之間漂流,尋找出版機會。
半年后,我和董源商量,不理會有沒有人出版,我們自己先開始畫吧。2013年里,我們斷斷續(xù)續(xù)畫了四十多頁不連貫的內(nèi)文稿子,但沒有一家出版社談得攏。有的說故事太現(xiàn)代了,能否將背景放在美國;有的說140頁太長,你把它分為三冊如何?這些不靠譜的意見加劇了我的逆反心理,我把稿子交給經(jīng)紀公司代理,每天跑去咖啡館看書,寫新故事。接下來的兩年,我寫專欄、畫插圖,參與影視拍攝前期故事板制作、公共藝術活動,用筆名“犀牛大哥”出了一本散文集,完成了兩個漫畫劇本……
我一直等,終于在2015年等到一家法國出版社的合同。
只是,3月底簽約,6月底就要求交稿。
兩個月畫100張稿子?我看著郵件笑了。好吧,趕稿地獄,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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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過程是這樣的:我把自己關起來,在那個越來越像垃圾場的工作室里,空調(diào)開到21度,用雜志送的舊海報封上窗戶,把能找到的綜藝節(jié)目和電視劇點開,一邊聽一邊畫。雖然草圖早就定下來了,但在繪制的時候還是會根據(jù)手上的資料或進度做調(diào)整。如果畫錯了,就拿刀將整個格子切割下來,在另一張紙上改好再貼回去。
使用的繪制工具是無印良品已經(jīng)停產(chǎn)的一種0.5毫米筆芯的簽字筆,六邊形筆桿,筆芯無法更換,用完一支扔一支。國內(nèi)的無印后來不進貨了,跑去香港找,也斷貨,搜到最后一家店,店員從庫存里搜刮出三十來支。
好吧,我心說,這些筆畫這本書應該夠用了。
每次畫新故事,我都希望用一種新的畫法進行,這次在實驗過幾種不同風格后,選擇了最老實的寫實畫法。因為想做出不同粗細的線條,導致工作量增加了三倍,幾乎每根線條都要反復添加至少三次。電腦后期則全部由搭檔董源完成,包括修線條、大面積填黑、對話框制作、對白排版、相當于網(wǎng)點紙的暗影制作——無論在劇情還是制作上,她都是最后把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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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提速,我根據(jù)構圖跑去香港拍了大量素材。選擇香港,一是因為我住深圳,過去方便;二是貪圖它發(fā)展多樣,既有高樓大廈也有生活氣息濃烈的老城區(qū),綠地、山林、海灣一應俱全,交通也發(fā)達。有時我還會拉上朋友過去玩,我給他們當導游,他們給我當模特。
趕稿的時候正值夏季,工作室的空調(diào)常常出問題,不制冷,要跳起來朝機器一陣敲打才漏出幾分涼意(機身被我砸出一處明顯的凹痕)。怕停工修理打斷進程,我把風扇從雜物間搬出來對著吹,再找張厚紙墊在手掌下隔汗水。每天畫到凌晨回家,母親會準備綠豆湯給我作宵夜。朋友們知道我趕稿后也都自覺不聯(lián)絡,最多在微信朋友圈里給我發(fā)的編繪進程點贊。為了保證稿子質(zhì)量,我又跟出版社談判,最終將截稿日期定在7月底。
因為選擇了跳頁繪制,所以整本書制作的最后一張是第67頁。那是一個車禍場景,初設定為慘烈的沖撞,但真正畫起來,選擇的卻是汽車撞上燈柱的中遠景。因為后面設定中男女主角并沒有受特別嚴重的傷,所以要降低傷害程度,畫面出來后還有一種冷靜的幽默感。
最后一筆結束了,我把稿子掃描后發(fā)郵件給董源,關閉正在播放的綜藝視頻,回家睡覺。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咖啡館里開始給周刊寫新專欄,心里涌出的除了不真實感(真的畫完了?。┩膺有一絲不安,好像沖刺后發(fā)現(xiàn)前面依稀可見新的紅繩正在拉起——我的預感沒錯,11月初,我得到消息,《不如》在法國的出版事宜因為出版方的原因,再次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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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后浪圖書的趙卓編輯給我發(fā)郵件,說在豆瓣相冊里看到《不如》的樣稿,很喜歡,問我有沒有合作的可能。我說自2001年后我就沒在國內(nèi)出版過漫畫作品了(文字書倒是出了8本),如果有機會當然好,11月我要去北京,到時見面談。
我對后浪圖書一直都有好印象,他們之前出版的各類電影書,包括編劇、剪輯、表演、電影人訪談,都是我創(chuàng)作路上的學習教材。那天我在后浪編輯部感覺整體氣氛非常好,忙碌、有活力,看得出是一群真心熱愛出版的人在做事。我和趙卓聊得很愉快,后續(xù)合作,包括與特邀編輯孟蕊、營銷小組以及排版設計師之間的溝通也都順暢無比。有時我和董源聊天,說可能這就是命,本來打算先在歐洲出版再引進回國內(nèi)的《不如》,居然柳暗花明地先在國內(nèi)上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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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在國內(nèi)出版,估計很多人看到“劉瑋”這個名字,會以為是新人。其實我在95年就出道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21年。
熟悉中國漫畫的朋友會記得在上世紀90年代初到2002年之間,國內(nèi)有家叫“金虹”的漫畫公司,出版月刊《漫畫原子彈》。95年我還是個高中生,以兼職的身份加入金虹。先是做了兩年主筆,97年開始任雜志主編,負責欄目采訪,原創(chuàng)漫畫故事創(chuàng)作與構圖,以及漫畫函授的作業(yè)批改。99年出版了我自己的第一套漫畫單行本,是關于漫畫創(chuàng)作的教材《漫畫本科生》。2000年作為大陸漫畫代表去香港參加“第四屆世界漫畫高峰會”。2001年公司在香港出漫畫周刊《斬魔傳》,我任主編,金虹的老板阿恒是制作總監(jiān),漫畫家李銘則是主筆。這是第一次全大陸班底在香港出版漫畫周刊,漫畫面世后得到業(yè)內(nèi)一致好評,可惜趕上經(jīng)濟低潮,只堅持了4期。
2001年大學畢業(yè)后,我和朋友一起合作開圖書公司,合伙人中就有現(xiàn)在我的搭檔董源。2005年公司結業(yè),期間我們創(chuàng)作了接近一百本圖書,可惜的是沒有一本是純漫畫作品。面對這樣的遺憾,我和董源決定一起合作,繼續(xù)原創(chuàng)漫畫之路。
嗯,簡(luo)單(suo)的自述就到這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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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感謝你們——
謝謝我的父母,我的一切都是你們給的。
感謝我的搭檔董源。
謝謝我那個時常提供經(jīng)濟援助和北歐生活資料的孿生哥哥。
感謝我的朋友們,你們是最給力的小伙伴。
感謝北京天視全景的王寧和法國小潘出版社的派屈克(小潘),有你們?yōu)橹袊嬐ㄍ鶜W洲打開的通道,我才能堅持到現(xiàn)在。
感謝編輯趙卓、孟蕊的支持與鼓勵,還有你們付出的辛苦工作,讓這本書得以面世,萬分感激。
感謝讀者,你們的認可是我最大的心愿,你們的不滿也是最好的鞭策。
還有你。
對,你知道我說的就是你,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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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認為,作品寫完就像離弦箭,要么命中目標,要么打偏,傻子才會跟在后面試圖改變它。我拿這個來安慰自己。
我希望這本書擊中了你。
如果是,別告我故意傷害,如果沒中,請下次繼續(xù)支持我的新故事——也許下一本能打中——不,打動你。
劉瑋(犀牛大哥)
2016 年10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