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的文學地圖
徐風
有必要繪制一份李云的文學地圖,以此來觀照她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
敏感。是在這份空白的文學地圖上要填寫的個關鍵詞。自小她對身邊的人和事物,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別人看起來很稀疏平常的事,對于她來說,都有不同尋常的意義。比如,看爺爺系著長長的藏青色圍裙坐在太陽下做篾匠。削蔑片的事,在李云看來非常迷人,薄薄的篾片,在爺爺手里跳躍著,居然能削成比紙張還薄,突然她會拎起一段來看,亮黃亮黃的,像一個漂亮女人透亮在太陽光下的耳廓,毛茸茸的質感似乎孕育著某種神奇。
再比如,看外來的乙木匠干活,無論是蹲著馬步推刨花,還是交叉著雙腿、懷抱著木條雕花,都特別迷人。那種專注的眼神,那一卷一卷的刨花,那栩栩如生的雕花一起構成著迷人的氛圍。從那時起,她就懂得了認真一詞的意義,一個認真的人是迷人的。一個有手藝的人是迷人的。
我曾經蹲在地上,將一卷一卷的刨花展開,拉平,兩頭用石頭壓著,在上面涂鴉,也寫過一些奇怪的數字和漢字。由于敏感,我又生怕人看見我寫的東西,便又卷起刨花,一卷一卷藏到墻洞里,如今,如果愿意,如果老屋還在,一定能找到其中一卷。
李云如是說。
山村女孩李云,彼時她寫下了怎樣的語言和秘密呢?也許,夢想吧?我愿意把它作為李云文學地圖的個腳印。
父親是個農民,夏天的時候,他每一天都會頂著一件被汗?jié)竦囊律阑貋。它無論是穿在父親的背上,還是掛在椅背上,都會在風干之后出現一片帶著鹽色的汗?jié)n,奇形怪狀的,像天上的云朵,像白樺樹、像母親的側影、像山峰、像河流,也許就是一張地圖……李云盯著這些圖案仔細地瞅著,又幸福又憂傷,它賦予少女李云的心靈撫慰,便變成想象力從父親的脊背上出發(fā)了,從而記住了屬于父親獨特的氣味,以及他的額紋的波瀾。在少女李云的心里,父親勤勞且有智慧,他是李云人生的個導師。小學三年級,李云的篇作文,便是由父親帶著看了半天的桂花樹,從而寫出了人生中篇就被老師夸贊并可以朗讀的作文《桂花樹》。村子叫桂花村,村中有兩棵百年大樹,它們的故事,以及它們賦予村子的神奇力量,李云用桂花的暗香來賦予并貫穿全篇。
敏感的賦予由此打開,她熟悉村子里所有的鳥鳴,對時間和天氣的掌握都可以根據公雞打鳴和雞群蹲立的姿勢和地方來判斷,她喜歡屋檐下的螞蟻搬家的故事,也喜歡水田里小蝌蚪找媽媽,冬天,她也會像男孩子一樣去水田里掰冰塊玩。
好像是讀中學的一個暑假吧,我坐在桂花樹下的石頭上,腦海里忽然游出了一顆蝌蚪,這個故事令我振奮,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這么想寫點什么。鄰居女孩是一個很會唱歌的人,她是百靈鳥,她站在山頭唱,我在桂花樹下聽,這個聽的人之后就坐在了小碎花窗簾后奮筆疾書,是的,十三歲的我就用白紙裁剪的本子寫下了一部《山魂》。我書寫了住在桂花村的年輕媳婦們,她們潑辣、勤勞,又充滿著夢想,我寫了村干部插在中山裝口袋里的鋼筆的金屬光芒,也寫了父親這樣的大地的開荒者的百折不撓的精神,一個人,一個命運,一個人,一道生命的光環(huán),我沒有太理解,但我知道我是一個早熟的人。
于是,早熟是這份文學地圖上的第二個關鍵詞。靈魂之家的構建,從13歲開始用樹枝支撐著大石包,在山泉邊為自己建了一個小屋,沒事就會一個人躲在里面,聽著潺潺流水,無限地放飛心靈。在少女李云看來,眼前的山已經無法阻礙她,似乎她已經具備了一種穿山而去的功力,她的世界是無邊的。彼時李云便知道自己不會一直呆在山村,她會走向遠方,至于去哪里,她并不知道。
融入了蘇州的生活。她對生活的回報,就是寫了大量的散文發(fā)表在當地報紙,同時也連載過三個中篇小說。2003年,在《雨花》雜志發(fā)表的篇小說《紅指甲》,在李云的文學地圖上,具有標志性意義。說一個人是業(yè)余寫作,并不是指職業(yè)以外的書寫,而是深一腳淺一腳沒有方向的隨意涂抹。李云寫作的視野轉向了純文學期刊,告別了發(fā)表起來相對容易的報紙副刊。其背后的支撐,是大量的閱讀中外名著。她開始迷上了短篇小說,就像練習在平衡木上走路。那種技巧的掌控,是以無數次的摔跤換來的。短篇小說的寫作能夠鍛煉一個作家的氣韻,也適合李云這樣沒有完整大塊時間寫作的人。于是國內一些文學刊物,如《西湖》《作品》《青春》《山花》,緊接著是《鐘山》、《人民文學》,開始接納一個叫李云的寫作者。她給讀者講述著一個個充滿愛與溫暖的故事。
李云自己比較看重的《乳香》與《翁先生》,看起來,這是兩篇挨不著邊的小說,前者寫一對養(yǎng)母養(yǎng)女,由乳房問題展開情節(jié)。養(yǎng)母九娘是個舊時戲子,也是個心靈受傷、有難言之隱故事的人,她的養(yǎng)女青桐,天生麗質的外表下,內心非常柔弱敏感,近乎泯滅人性的束乳,摧殘著她的靈與肉,那是養(yǎng)母九娘為了不讓她重滔覆轍自己的悲劇。那條扼殺天性的白白的纏胸布,積淀著封建世俗的兇悍、惡毒元素,經由一個飽經滄桑的女人,捆綁一個未來不確定、充滿困厄的青春酮體的生命。我們見到了一種單純的美,在和風細雨的氛圍里被不動聲色地絞殺。小說的敘述極節(jié)制,沒有煽情,但對靈魂的展開、剖析非常充分。
《翁先生》這個故事寫得更為從容與悲壯。網絡女作家姚曉嬌到楓橋古鎮(zhèn)來下生活,順便尋找自己心中被丟失的男神,并且要寫一個與執(zhí)念有關的故事。她在這里遇到了開酒坊的老派男人翁先生。借宿、對飲、情感碰撞,彼此略過了傳統(tǒng)男女接觸的繁文縟節(jié),很快就入港入戲。隨著故事的被打開,我們慢慢知道,姚曉嬌是一個可以把靈魂和肉體分開的女子,她一邊尋找自己心儀的那個男人,一邊卻與翁先生逢場作戲;而翁先生呢,這個半生落拓的老派男人以為在一個新潮女子身上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在一場萍水相逢的游戲里他投入太深以致難以自拔。翁先生的情殤似乎是這條即將被旅游開發(fā)的百年老街的殉葬品,他不能接受當下靈與欲可以分開的現實,這個故事結局的陳腐氣息是摧枯拉朽、雨過天青的悲壯前奏。
李云的小說總基調是明快、清麗。她善于營造氛圍來為她的小說增加色彩。在她的筆下,底層蒼生的活法各有狀態(tài),圓缺紛呈;《盛夏》里的王老師,《愛黛小姐》里的吳文華,《美人蕉》里的九姑娘,《夜色》里的小穗,《晚上遇見莫小海》里的季紅梅,都是我們身邊似曾相識的普通人,有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氣。她善于從庸常生活里小人物的畸形人生里,捕捉并照見家庭倫理、婚姻危機、人際代溝、人性異化等諸多側面的光影。李云的鄉(xiāng)村生活背景奠定了她的人生態(tài)度,練就了她看世界、看人生的眼光,這種眼光隨著她的生活場景變化而變化,但其核心始終不變:人生總有很多不如意,有很多苦難。一個作家可以寫靈魂的沉淪,可以寫黑暗,可以寫悲傷,但后還是要給出光亮,有能力讓你的靈魂上升。文學的終目的,還是要帶給世界一種體貼之情,或者是一種暖意。當然,寫溫暖也需要作家有犀利的眼光和大的悲憫,并不是單純的放棄對現實的批判精神。
李云在小說里經常寫到喝酒。作為一種道具,我們能體察她塑造人物與環(huán)境的用心。作家是站在故事背后的講述人,她為什么不選擇紅茶而選擇紅酒,自有她的考量。庸常的生活里,作家也是個普通人,但她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經意間在她的小說里就變成了人物的一部分。
我喜歡獨自在家飲一杯紅酒,就一朵院子里摘的花,炒一個陜南菜,再是一個蘇州菜,就可以悠悠篤篤地喝一杯了。如果一篇小說寫好,且還算滿意,喝酒就會變得很隆重,必須做喜歡吃的菜,且梳妝整齊,增添一點儀式感。這樣的喝酒的前提是,必須在餐桌上放置一瓶自己插的花。好心情是必須善待的。
這便是李云。她的剛打開不久的文學地圖,是靠生活的溫暖之手來繪制的。她熱愛文學但遠離文壇。生活忙碌且辛苦,她要對文學好一點。寫作便是撫慰過往的生活,也是撫慰過往的自己。陜南和蘇州,不經意地在她的小說里糅合到一起,發(fā)出細微的碰撞。一些人來來往往,一些人哭哭笑笑,一些人聚聚散散。她就是那個在一旁笑、一旁流淚的人。她背過身去書寫的樣子特別認真。其打開的文學地圖開闊明亮,等著她步步如釘地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