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戲曲有上千年的歷史,而關于劇本創(chuàng)作的總體性的自覺理論卻直到一百來年前才開始出現。本書聚焦于戲曲的編劇而不是表演,和大多數講戲曲的書不同,它不時拿戲曲和話劇作比較,和外國戲劇作比較,F在的戲曲界對世界戲劇的走向越來越關心,本書作者孫惠柱二十年前開始的用戲曲改編西方經典的做法如今已經蔚為大觀,越來越多的戲曲人也熱衷于做這樣的跨文化戲曲。
在這本書里,作者有意識地不回避帶有主觀性的比較視角,去探索這一相關現象。該書分為四章:劇本與表演、大眾與精英、主題與技巧、中國與世界,并試圖揭示現代文化中戲曲的未來。
導論 當代人為何需要戲曲
都21世紀了,還需要戲曲嗎?上世紀末我剛回國的時候,發(fā)現不少昔日的同行跳槽去了影視界,還在堅守的戲劇人大多難掩悲情,仿佛頹勢已然無可挽回,連本來還算是新潮的話劇都已落伍,更不用說八十年前就被新文化先鋒判為封建遺形物的戲曲了。近看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業(yè)務部經理林芝提供的一組反映那時候情況的數字:
我國的文藝表演機構從1978年的3143個下降到了2000年的2619個,觀眾人數從7.9億下降到了4.6億。彼時,除了北上廣的劇場還有一些零星演出,二三線城市的劇場正大面積空置,甚至在偏遠一點的地方,沒有觀眾的劇團靠把劇場出租給春節(jié)農貿會、床上用品促銷會過日子。[ 林芝:《劇場經理人:冰火兩重天的偽文藝職業(yè)》,《新劇本》2019年第六期。]
當時的感覺是,戲曲成了一個比古董還要古董的名詞;稍后還真的來了個遺產的說法,很多劇種就一心想爭到那個資格,盼政府能多撥點錢好延長點壽命。其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用的那個英文heritage重點在繼承,并不像中文的遺字那么死;中文遺產的本意是人死后留下的財產,把heritage譯成遺產實在是莫大的遺憾。還看到名牌大學研究戲劇的學者在報上發(fā)表長篇文章鄭重其事地聲明:《告別戲劇世紀》。[ 朱壽桐:《告別戲劇世紀》,《文藝報》2002年4月18日。] 我很是吃了一驚,因為我一直是樂觀派,堅信戲劇前景光明,絕不可能消亡;但那之前的十五年我在美國、加拿大的大學求學任教,十年里教授的基本上是西方戲劇,當時手頭只有發(fā)達國家的例證,能用上的理論還只是普遍性的經濟規(guī)律。我確信在產業(yè)發(fā)展的下一步,體驗業(yè)必然興盛,除了影視新媒體,一定還會有更多的戲劇而中國戲劇的一大半都是戲曲。雖說近兩年來上海的戲劇票房中話劇和戲曲有點平分秋色的樣子,但在全國范圍內,戲曲的劇團、演出和觀眾量都遠遠超過話劇;貒@二十年來,正如我當初預測的,戲劇的總量果然增長了很多,但這是普遍性的經濟和藝術規(guī)律使然呢,還是因為政府給劇團的輸血成倍增加了?如果主要原因是后者,數量的增長并不能讓戲劇人真的樂觀起來。我國人口很多很密,但長演的劇目極少甚至比八十年代更少,幾百萬上千萬人的城市里,一個戲演一兩場就拆臺走人幾乎是常態(tài),這是什么原因?難道中國的老百姓不喜歡看戲嗎?那為什么政府又不斷在增加投入?難道更需要戲劇的竟是政府而不是老百姓?
一.補藥 調理心靈
這二十年來,我以專家和評委的身份看了無數臺戲主要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2019年初終于下決心實現了多年的愿望去農村親眼看看沒有政府輸血的鄉(xiāng)間戲臺上的演出。元宵節(jié)前我和同事及博士生一起去福建南部看了十天戲,全是戲曲。好些人問我是不是去看著名的梨園戲,其實只有一場是,在那個比百老匯劇場更寬敞舒適得多的國營泉州梨園古典劇院看戲,是個意外收獲。此行主要看的十幾出戲都在露天半露天的鄉(xiāng)村戲臺上,高甲戲、莆仙戲、歌仔戲、木偶戲,大多是全無政府資助的草臺班子演的。演員似乎很不專業(yè),孩子們擠在后臺的衣箱周圍做作業(yè),媽媽一下場就會來督促一下。演的都是古裝大戲,還每天換戲,演員一晚上常要串演幾個角色,卻一點也不擔心忘詞給觀眾看的字幕的背面就是給演員看的提詞屏,不用背熟也不會錯,而且看上去一點不生疏。每天上臺磨練近三個小時,這些敬業(yè)的職業(yè)演員演技并不差要差就沒人請了。很多團一年演出三百多場,多的甚至超過了360場!
我對中國戲曲的未來更有了信心,這些戲曲舞臺上的勞動模范是本土的好例證沒有外力扶持、完全自發(fā)形成的演出市場比靠某些政府政策撐起來的高大上的繁榮遠更有說服力。這是此行的個收獲,還有第二個收獲:我在戲劇的物質基礎之外,發(fā)現了更重要的精神因素。泉港和晉江是傳統的僑鄉(xiāng),不僅相對富裕,交通也很方便,現代娛樂手段電影、電視、電腦、游戲都唾手可得;但村民們還是喜歡每年好幾次花錢包場請劇團來,在寒風中欣賞屬于他們自己的大戲。在這里,戲曲并不是很多城里人以為早已陳舊過時的玩意兒,也不是沒國家包養(yǎng)就活不下去的遺產,而完全是老百姓自己的需要。那么,對他們來說,看戲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無論古今中外,戲劇深層的功能本來就是滿足人的精神需要;但是,在沒有報刊、廣播、電視、手機的大部分歷史年代里,它還是普及的大眾媒體,因此還必須承擔一些更為急需的的社會功能,常常會喧賓奪主。人類早有記載的戲劇在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古希臘戲劇節(jié)上。雖說亞里士多德認為戲劇是摹仿生活的藝術,這個摹仿的涵義極其寬泛;其實希臘悲劇里都是遠離現實生活的血淋淋的神話故事(諸如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美狄亞殺子報復丈夫,《阿伽門農》三部曲里父母子女輪番對殺),雖然也可以說有警示當權者不要傲慢自大的社會寓意,但更主要的是展示匪夷所思的惡行來刺激觀眾,讓人的心理得到凈化;喜劇倒是可以直接嘲諷時政、調侃名人,但主要還是給悲劇調劑一下氣氛,讓觀眾笑一笑開開心。非西方世界的表演藝術大多很不一樣,更多的是歌舞說唱,不像希臘人那樣用話劇直面政治,更不會展現殺害家人的悲劇英雄;等到創(chuàng)造出戲劇以后,幾乎都是和音樂和諧地融為一體,借用曹禺的比喻,要給太嚇人的沖突蒙上一層紗,也就是王國維說的以歌舞演故事。戲曲重要的價值,在統治層眼里是教化,在老百姓心中是撫慰,都是正面的精神功能陶冶;跟以毒攻毒的希臘悲劇相比,戲曲要溫潤得多,很難說是要給人治病的苦口良藥,倒更像調理心靈的補藥和保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