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藝術(shù)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她兩年前去世。我去看她，還有她住了一輩子的閣樓。閣樓里堆滿了她生前留下的所有東西，包括衣服、褲子、雨傘、毛巾、針線、杯子、梳子、鏡子??

我從未想過，一個人一生可以積累這么多的東西；我也從未想過，一個人一生只能留下這么少的東西。

后，我保留了一件她的短袖綢衫。它上面有淡藍的花色，并且微微起皺，還帶著過去的涼涼的味道。我從心田悠遠的深處翻出了一些記憶：在南方小鎮(zhèn)的夏夜里，空氣悶熱，蛙鳴聲聲，我和弟弟依偎在外婆身邊。我們聽著她細微的呼嚕聲，臉貼著她的這件綢衫，涼絲絲的，是那樣溫柔寧靜的夏

夜。

我在想，如果外婆自己來決定，她會希望我?guī)ё呤裁茨兀克龝�希望我記住關(guān)于她的什么呢？

記憶這回事，無論記住，還是遺忘，很多時候都不由我們自己做主。但是，這位患了阿爾茨海默病的父親，面對著一個失去意義的世界，卻希望自己能為家人留下一些記憶。

他拍攝了很多很多東西，包括咖啡杯、麥片碗、卷尺、鬧鐘、果醬、鑰匙、錘頭、牙刷、檸檬、明信片、天線上掛著的衣服、空無一人的車站、壁爐里的火??

這些東西藏著他的記憶、他的情感和他的個性。他大概相信，在他死后，他的家人翻看這些照片時，他曾經(jīng)度過的人生會從這些東西里被解碼，他們會明白他是誰。

在書的開頭，作者羅斯·沃特金斯將這本書獻給羅伊斯頓·威廉·史密斯。我向這位作者問起這個人，結(jié)果聽到這樣一個故事

我十四歲那年次遇到羅伊斯頓·威廉·史密斯，他是我當(dāng)時一個朋友的父親。那是我次去這位朋友家玩。我記得非常清楚，他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靠著一張桌子，在玩拼圖。我隔著門縫跟他打了聲招呼，他什么都沒說，就是看著我。朋友很尷尬。后來她跟我解釋，說她父親有阿爾茨海默病。我能感覺到她的掙扎。一個十四歲的女孩，試圖理解父親身上發(fā)生的一切，應(yīng)對這個疾病給她的家庭所帶來的種種難題。不久，她父親就被送到康復(fù)機構(gòu)了。四年后，我和那個女孩約會，常常陪她去看望她的父親，并親眼目睹了疾病對他的摧殘，包括他的身體和心智，還有他的家庭。我十九歲那年，她的父親去世了。我也清楚地記得那一天。

后來，沃特金斯和那個女孩結(jié)了婚。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寫一些書和文章，內(nèi)容涉及攝影和記憶。他希望物品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成為我們身份的象征。

2012年，羅斯·沃特金斯寫完《一張照片》的初稿。句話是：我爸爸為那些他不想忘記的東西拍照。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在寫作的過程中，羅斯·沃特金斯一直想著羅伊斯頓·威廉·史密斯，想著他在患病初期那些可笑的行為，以及后來的種種悲劇。

這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對于兒童讀者來說，有些地方可能還會覺得費解。比如：爸爸為什么變得愛忘事了兒？爸爸為什么只拍東西的照片，而不拍人的照片呢？爸爸為什么要把照相機和那個只有一張照片的膠卷寄回家呢？

因為那一張照片，揭示了爸爸真正的心意他拍攝了那么多東西，但關(guān)于他的身份，關(guān)于他是誰，重要的元素卻是他的家人。

那張照片其實是照片的照片，仍然是作為東西被拍攝下來的。但是，東西包含了一個家庭豐富、細膩的生活細節(jié)，以及一個父親內(nèi)心深處無從表達卻為深刻的情感。

爸爸拍攝那張照片的背景被隱藏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逐漸失去一個家庭成員過程中的困惑、挫折、悲傷以及愛，在這一瞬間里，故事達到了高潮。

還有，你發(fā)現(xiàn)了嗎？那是他拍攝的后一張照片。

陳 賽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童書評論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