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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的盟約
《鳥的盟約》是傅菲秉持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價值觀,將目光投向鳥的世界,在野外觀察鳥類生活多年后,以鳥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散文集,描寫了鳥的習性、生命與死亡、飛臨與離開,寫了鳥與人的情感互動,以及鳥作為大自然的公民的生存境況等,其間穿插哲理思考、文史知識、各地傳說、真人真事等,內容十分豐富。傅菲以田野調查的方式去研究鳥,以富有詩意、浪漫、多情的筆調,去塑造鳥與大自然及人的和諧共鳴,不僅從博物和自然科普的角度向讀者呈現(xiàn)了一本屬于鳥的志書,更注重人與鳥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的尋繹、展現(xiàn)和思考,使得全書具有強烈的人文色彩和悲憫的生命哲學意味,觸動人心。在人與大自然的親近中,傅菲始終以沉靜、敏感、細膩、質樸的美,闡述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愛。可以說,本書是傅菲從村居、山居日常深入植物、動物等博物領域進行自覺的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的探索之作。
人需要恪守內心的原則,恪守屬于生命的寧靜,去堅持認定的事,每天去做,每年去做,不平凡的生命意義會綻放出來。
——傅菲
傅菲,探尋生活和心靈的真相,關注底層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內心的掙扎,傳遞個人生命的體驗以及對生命和自然所發(fā)生的溫暖,直指人心和人性。
——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授獎詞
后記:鳥給予我們渴望飛翔的心靈
□0□0年□月□6日,南昌青苑書店萬國英女士發(fā)來郵件,讓我談談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讀了哪些書,有什么感想需要分享。我把回答之文的其中一段整理如下:
《鳥兒不驚的地方》《大自然的日歷》《加州的群山》《醒來的森林》是自然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我讀了這些作品,便覺得讀當下中國的大部分自然文學類散文,是浪費時間。中國的自然文學散文作家,極大部分是坐在房間里寫的,缺少長期實地考察、觀察的體驗,他們依憑“引經(jīng)據(jù)典”(翻查資料),依憑“(過往的)生活經(jīng)驗”,在寫。我們讀到的當下的自然文學類散文,大部分素材雷同,缺乏鮮活和生命的質地。普里什文、約翰·巴勒斯、約翰·繆爾、梭羅等,他們百年前的作品,我仍讀得津津有味。為什么?因為他們的生命與文字是同步的;他們的人格與文字沒有分離。
可能有人會認為我這個觀點有失偏頗。但我說的是實情。我也是“極大部分”之一。我越來越覺得,一個自然文學作家,尤其是散文作家,在實地調查、實踐體驗中寫作,多么可貴,而不是圈在書本里圈在房間里“苦思冥想”。在寫作中,作家把自己完全放下來,看到另一個自己,看到廣袤的世界,這需要足夠的真誠。更何況,散文是一種“直接把自己耗死的文體”。
自然文學的寫作,不但要求作家有博物學的學養(yǎng),還得有實際行動的能力和吃苦耐勞的精神。約翰.繆爾和牧羊人一起生活,和伐木工人一起喝酒,在山上睡覺。普里什文作為地理調查員,游歷了俄羅斯嚴寒的北方。約翰.巴勒斯幾乎在河畔山區(qū)度過了大半輩子。他們的經(jīng)歷,比他們的文字,更迷人,更讓我驚嘆。他們的文字,不是用手寫出來的,而是用腳走出來的。文字是他們的腳印。
世界自然文學巨匠中,大部分作家是博物學家,如寫《瓦爾登湖》的亨利.戴維.梭羅,寫《雜草的故事》的理查德.梅比,寫《低吟的荒野》的西格德.F.奧爾森,寫《靜地之靈》的查爾斯.羅伯茨,寫《論自然》的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以及普里什文、約翰.巴勒斯、約翰.繆爾等。他們中有的有“聽音識鳥”的本領;有的是卓有成就的地質考古學家;有的是地理學家、民俗學家、□□研究家;有的是思想家……
反觀新時期的中國自然文學,確實乏善可陳。當下,可稱之為自然文學作家的,尤其是大家,我竟然只能說出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名字。徐剛先生封筆多年,葦岸先生和胡冬林先生已故。代表中國自然文學高峰的作家,或“閉門封車”,或蕭瑟凋零,不免令人唏噓。當下我們的自然文學,還停留在變體異形的“深山游蹤”“海洋紀行”“物候紀事”的階段,真正意義上的自然文學,鳳毛麟角。我的一位朋友,研究自然文學的,在做中國當下自然文學研究時,居然難以找到樣本——可供研究的樣本,實在太少了。
由于我們這幾代人經(jīng)歷的社會變革,自然文學呈“貧乏”之態(tài)是一種必然。先知和啟智者,還沒到光臨門庭的時候。但陽光會照亮任何一片裸露赤誠之地。我相信自然文學的春天,很快會到來,更何況我們古老的經(jīng)典從來不缺對美好自然的歌頌:“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竊以為,熱愛自然,融于自然,享受自然,是人類□高級的文明,無論工業(yè)文明如何發(fā)展,返璞歸真的人之本性不會改變,物質發(fā)展到比較高級的階段,自然文明會綻放炫目的光芒。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共榮,將是我們時代的價值觀。
□018年冬,我去了浙江麗水九龍濕地;□019年初夏,我去了江西鄱陽湖。這兩次遠行,給我內心極大的震撼。九龍濕地在麗水市郊區(qū),是一個河灣,經(jīng)過改造和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轉好,引來了中華秋沙鴨、鴛鴦等大量候鳥過冬。鄱陽湖是世界候鳥天堂,是白鶴的故鄉(xiāng),是東方白鸛的長居之地。十五年前,因濕地無限制的碎片化,因無休止的捕撈,因發(fā)展旅游而嚴重侵占候鳥棲息地,因不法分子的投毒,鄱陽湖淪為候鳥的“死亡陷阱”。這幾年,江西省重拳打擊捕獵候鳥的犯罪分子,逐步禁止捕撈,恢復濕地,自然生態(tài)日益修復,候鳥又多了起來。而棲息地的碎片化,難以逆轉,候鳥越冬要達到三十年前的盛況,幾乎不可能。這不能不說是鳥的悲劇,也是人類的悲劇。作為世界□大越冬候鳥棲息地之一的鄱陽湖,未來如何走,我并不盲目樂觀。
□019年9月,江西省林業(yè)局給我派了一個差事,對鄱陽湖區(qū)的鄱陽縣、余干縣、進賢縣、都昌縣、南昌縣等地的候鳥保護情況,進行深入的實地調查。為此,我在湖區(qū)走了大半個月,采訪了各縣的候鳥守護人,他們有的是野生動物保護站的工作者,有的是鄉(xiāng)鎮(zhèn)林業(yè)工作人員,有的是志愿者。志愿者來自各行各業(yè),有農民,有鄉(xiāng)鎮(zhèn)私人診所醫(yī)生,有手工業(yè)者,有個體工商業(yè)主,有養(yǎng)殖戶,有破產(chǎn)企業(yè)工人,有地方媒體記者,有拉貨司機。我發(fā)現(xiàn),少有知識分子和機關工作者,參與志愿活動。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相對而言,知識分子和機關工作者文化素質更高一些,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對自然保護的覺悟更高。在余干縣,一個以種田為職業(yè)的志愿者對我說,湖區(qū)的農民其實并不吃越冬候鳥,湖區(qū)鴨子和魚很多,它們比鳥更美味,吃候鳥的人,大多是城里人,農民誰敢吃?
候鳥守護人過著比我想象中更辛苦的“看守”生活,尤其是農民,他們放棄了外出掙錢的機會,不離開候鳥棲息地。政府沒有支付給志愿者津貼的預算,基層志愿者經(jīng)濟拮據(jù)是比較普遍的。但他們并不抱怨,初心不改。有的志愿者,還不被村里人理解,被人譏諷為“瘋子”“□□□”,但他們并不辯解。在寒冬季節(jié),志愿者自帶干糧,每天徒步幾十公里巡視棲息地,冒著霜雪冒著風雨,一路跋涉,孤獨的身影鑲嵌在天地間。有的志愿者,在棲息地附近自搭臨時工棚,吃住在里面,哪怕是除夕夜,也不離開候鳥。這是一個被忽視、被誤解,又讓人無比尊重的群體。他們發(fā)自內心的真摯愛鳥之情,既讓我感動,又讓我心碎。
80年代黑龍江大興安嶺的大火之災;□00□—□003年的非典疫情;□014—□016年的非洲埃博拉疫情;□019年秋冬之際,澳大利亞的“掃蕩式”火災;□0□0年春的新冠肺炎疫情;等等。這些災難一次次為我們敲響了警鐘:假如人類不善待大自然,大自然會反噬人類。人類離不開大自然,但大自然可以離開人類。人類只是大自然的物種之一,而非主宰。這些重大事件,讓我們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反思我們日常的生活習慣和生活行為。我們?yōu)樽约旱膼毫暎ㄓ绕涫遣簧拼齽游铮,付出了慘痛代價。
寫這本書,我想傳導一種價值觀,即鳥是自然的重要組成部分,人類應該和鳥友好相處。鳥,首先是生靈,它的生命與死亡,需要被尊重,如同尊重人本身,我們沒有任何權利鄙視生命,侮辱生命,滅殺生命。人類不可能獨立于自然,人類與鳥類在自然面前,在生命面前,是平等的關系;人類作為強勢的一方,有權利有責任有能力去愛護弱勢一方的鳥類。鳥是崇高的美學,是無與倫比的倫理學,是和諧的社會學,是情感的色彩學。
當然,這不是一本“告誡”“說理”的書,它仍然重在講述與描述:一個神秘、有趣、智慧、友愛的世界,也是一個神奇、平凡、脆弱、優(yōu)雅的世界。鳥是心靈放飛的無線風箏,是情思的象征物。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鳥故事,且每一個故事都是動人的。
鳥給予我們渴望飛翔的心靈;鳥是我們頭頂上另一種閃耀的星辰;鳥是大自然的道德律和啟示錄。
□013年,我便有了寫一本有關鳥的散文集的想法,并為之做了大量準備。但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仍感筆力不逮,這是我寫作生涯中從未有過的,我感到慚愧。為彌補專業(yè)知識的不足,我只有無數(shù)次去實地觀察鳥類生活——“文字從大地之下破土而生”是我的信條之一。為了寫黑水雞,我去觀察黑水雞家族,在一條一公里多長的河道,足足走了兩百余次,時間跨度達三年。
然而即便是這樣,仍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文中若有不精準或謬誤之處,請方家多多指正。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廣信人。鄉(xiāng)村研究者。散文常見于《人民文學》《鐘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種選本。已有《南方的憂郁》《大地理想》《故物永生》等十多部散文作品面世。
鳥的漫思 每一只鳥活著都是奇跡 候鳥之殤 鷺鳥是大地的時鐘 黑水雞家族 烏桕湖里的小䴙䴘 黑領椋鳥 候鳥是大地上另一種節(jié)氣 秋鳥的盆地 群鳥歸來 鳥棲河灣 草洲鳥影 馬金溪的斑頭秋沙鴨 燕子的盟約 雪映鳥舞 福山尋鳥 峽谷觀鳥見聞 白鶴與湖 山斑鳩 孤人與鳥□ 通鳥語的人 紅嘴鷗送客別岱山 南明湖的鳥□ 囚 鳥 后記: 鳥給予我們渴望飛翔的心靈 峽谷觀鳥見聞
鳥的一生,是為了趕赴藍天對它的邀請。藍天,在我眼里,是圓拱形,海平面一樣蓋下來。其實藍天無邊無際,透明而深邃。山巒是沉在海底的幾粒微小石頭。鳥在藍天下飛翔,它用柔美的羽毛,撫慰自己的旅程。它凌空播撒的鳴叫,如陣雨酥酥的水珠。戴翠的山岡,以蔥郁的樹林迎接它,以流泉飛瀑為它優(yōu)美的翔姿歡呼,以灌滿了糖漿的野果等待它短暫的停留。我們卑微的頭,因為它的盤旋,而高仰起來——鷹在山尖,像一個神,穿著黑色的羽衣,用嗚啊嗚啊的啼叫,歌頌藍天的純粹,歌頌萬物的家園。
當我走在峽谷,沿山峰而下,松樹與杉樹斜披下來,緩緩如春雨縹緲,灌木和芒草茂盛,秋日金色的野花綴滿了荒地,我被一只從山巔盤旋而下的松雀鷹吸引。這是一個無名的山谷,有彎曲而美妙的縱深,山巒連著山巒,如草垛毗鄰著草垛。每一個山巒呈圓錐形,山巒和山巒之間有深深的山坳,往上收縮,形成塔狀尖峰。
尖峰與尖峰之間,有肩膀一樣的曲線山脊。山脊線,是□美的線條之一。地平線是大地蒞臨在我們眼前的背影,地平線是沒有盡頭的,因我們有限度的視覺而存在,誘惑著我們走向不可知的遠方,尤其在平原地帶,地平線隨著我們的腳步向前推移。遠方永遠存在,遠方永遠無盡,遠方永遠無法踏足。地平線帶來了遠方,使我們有了夢想和呼喊。山脊線卻是實際的存在。它具體而生動,它的每一個線點,都是□□。□□之上,是空闊的天,空得不能再空的天。所謂天空,就是一無所有的所有,也是所有的一無所有,是無限的遐想和叩問,是翅膀展開的高處。作為物質堆積的人,我們所謂的理想,無非是把雙臂幻象成翅膀,讓腸胃縮小如豆大的囊袋,肺變作氣囊,舌頭退化得更小更尖,皮膚長出柔順的羽毛,減去沉重肉身的羈絆,憑借空氣的浮力,完成我們一生的旅程。那樣的旅程,將是生命的□□意義。
山脊線是橫在大地上□高的線,它與天際線相接,或者說,它等于天際線。當我們站在峽谷里,山脊線給了我們勇氣,讓我們去攀登高山的□□。登上了山脊,我們發(fā)現(xiàn),天際線是虛擬的,是我們對天空□低處的一種命名。我們□□可以看到的是,鳥與各種形態(tài)的云。我們看不見太陽,我們只是看見了太陽噴發(fā)的光。
松雀鷹在氣流里飄游,像浮在天空里的一小葉懸帆,棕紅色的羽橫斑,透出粉白色的秋光。松雀鷹是小型猛禽,在這一帶很常見,尤其愛在晴朗的天氣,沿著峽谷山林巡視。它的叫聲并不洪亮,不像巖鷹鳴叫那樣,在數(shù)百米之外清晰可聞。甚至可以說,它輕柔的啼叫,和它兇殘的個性完全相反,像在大山的閨房里,低低呢喃。
峽谷在鄭坊盆地的西北邊,峽谷口以扇形敞開,慢慢收攏,山逶迤如游動的帶魚。山尖上的針葉林墨綠色,披著秋日陽光特有的銀灰色。山腰,因為盜伐,林地變成了赭黃色的荒地。荒地上的落葉尚未完全腐爛,針葉堆得太厚,不多的杠板歸、山毛楂、野刺梨和蕁麻,使得秋色更加濃厚。紅喉鷚在這一帶活動。一覽無余的山地,鳥在吃松材線蟲和漿果。松雀鷹一個俯沖下去,鐵鉤一樣的爪刺入紅喉鷚的胸,飛入松林,站在枝條上,大快朵頤。松雀鷹用剛硬的爪,把紅喉鷚壓住,扣在枝條上,鐵環(huán)一樣扣得死死的。它以喙拔食物的羽毛,吃裸露出來的肉,吃一口,甩一下喙,警惕的目光掃射四周。
松雀鷹多以麻雀、山雀、鷦鷯、鹟鳥等小鳥為食,也捕食竹雞、布谷等體形較大的鳥,以及山鼠、田雞、蜥蜴、蛇。松雀鷹在饑餓卻無處覓食時,也捕食家禽。在曬谷場,雞在偷吃谷子,不停地啄。突然,雞驚嚇得跳起來,咯咯咯,叫得慌亂無措。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危在旦夕,命懸一線——倒鉤一樣的利爪,從它翅膀下,插了進去,氣管被螺絲刀一樣的東西抽了出來——松雀鷹在空中覬覦多時,射電一樣的鷹眼死死盯住了吃谷子的雞群,落單的雞,被它拽離地面,閃電般離去。它甚至摸進雞籠,把雞壓在利爪下,啄食分尸。它像個幽靈,來無蹤去無影。它是個天生的殺手,無肉不歡,殘忍無度。鄉(xiāng)人稱它“雀賊”。
這恰恰是它的迷人之處。它高超的必殺技,是自然之神偉大的安排。它像個分配果實的人,不允許某一個果盤盛得特別滿。松雀鷹始終藏著一把死亡之刀,它讓死亡變得撲朔迷離,讓生者無法預料死亡在什么時間來臨,從哪個地方來臨。它甚至掠進樹林,追逐紅嘴山鴉、小灰山椒鳥、珠頸斑鳩、小鱗胸鷦鹛、鵪鶉、厚嘴葦鶯,把獵物逼向無處躲藏的天空,捕殺獵物,而獵物毫無反擊之力。獵物有時躲進樹林,被松雀鷹扼殺在枝丫間,拔毛,啄肉。死亡在它的獵殺下,變得不再神秘,更像是一種詭異的自然游戲。
峽谷并不長,約兩千米深,坡度較小,單程徒步四十分鐘,可走完全程。半程之處,有一個逼仄內凹如南瓜的地形,在五十年前修建了一座小水庫。我們常去水庫釣魚、游泳和野炊。水庫庫尾右邊山梁,在半山腰處,有一塊巨大的青黑色巖石。巖石無草本木本植物生長,平坦如桌。春夏季節(jié),苔蘚和網(wǎng)狀的地衣,讓巖石青黝如藍。秋冬季節(jié),巖石干燥,地衣如灰,成了麻褐色。松雀鷹常常在這里吃食。有一次,我提著竹籃摘野刺梨,見松雀鷹從水庫的堤壩上,捕殺一只正在吃食的雙斑綠柳鶯。它掠過水面時,幾只小䴙䴘,慌亂地鉆入水里。
水庫,雖然只有二十余畝,卻使得來到峽谷的鳥類,變得更加豐富和多樣——不只是林鳥,還有少量的水鳥,會適時到來,如白翅浮鷗!跋蚶辖p病眼,此身天地一浮鷗。”(宋·吳則禮《寄魏道輔》)浮鷗飄忽不定,如人生逐浪。浮鷗是水鳥,以開闊內流河、湖泊為棲息地,群居生活,低空飛行,以小魚小蝦以及昆蟲為主要食物;蛟S是饒北河已羸弱,水淺,魚蝦不多,它來到了水庫。
水庫靜謐,冬暖夏涼,是小䴙䴘的天堂。我們站在堤壩上,可以看見三五成群的小䴙䴘,浮在水面,毛茸茸一團。水庫邊有茂密的山蕨和低矮的油茶林。山蕨和油茶花,吸引了捕食昆蟲的小鳥,如紅胸啄花鳥、山麻雀、山鹡鸰、黑頭蠟嘴雀、三道眉草鹀等。
在水庫坐一個上午,可以看見很多鳥在油茶林里嬉戲。太陽從右邊的山梁,慢慢照下來,橘黃色的光線被漿水漂洗了一般。地面暖和起來,秋露消散,山野變得凝重,鳥陸陸續(xù)續(xù)飛出來,戲于枝頭。秋實到來,峽谷的林色已絢爛斑斕。尚未成林的楓香樹散在茅草間生長,黃紅相染的樹葉格外奪目。蘆花黃雀愈飛愈高,一只比一只飛得高,嘰,嘰,嘰,叫得歡快愉悅。
我們生活在匆忙又繁雜的城市,我們習慣了在鳥籠一樣的公寓里生活。我們常常覺得無處可去,即使有假期,我們選擇去遙遠的景區(qū),看山看水,其實山也看不到,水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片烏黑黑的人頭和密密麻麻的腳后跟。我們可以去鄉(xiāng)野,去一個平常的峽谷,去一塊有樹林的河灘,去一個哪怕茅草叢生的山林,去一個巴掌大的洲心島,我們會有很多發(fā)現(xiàn),那么迷人,讓人心醉。這些地方,是鳥類的樂園。
這條峽谷,□大的迷人之處,是隨處可以聽見鳥叫聲。山坳口有一塊草澤地,蛙鳴如鼓,蜻蜓飛舞。紅胸田雞是有特別叫聲的鳥,似乎它的鳴叫,不是靠舌尖發(fā)音,而是靠發(fā)聲器——鳴管的震顫:兒,兒,兒,兒,嘚吁嘚吁,嘚吁嘚吁。它的叫聲非常美妙,發(fā)音速度快,且越來越快,長長的滑音細聽之下,才會發(fā)現(xiàn)每個音節(jié)都是顫音。百舌鳥也難以模仿它的叫聲。紅胸田雞并不多見,屬于小型涉禽,棲息于河邊、湖邊、水田、草澤地。它生性膽怯,喜獨行,常藏在草窩或灌木林下。走過這條偏僻峽谷的人里,我可能是□□能聽出紅胸田雞叫聲的人——鄉(xiāng)民以生計為責,才不管是什么鳥在叫呢。他們進峽谷,伐木、挖地、割芭茅、摘油茶。我是□□的閑人。
有一種鳥叫,在山谷里常常聽見,嘟嘟嘟嘟嘟,像兩塊竹板相互擊打的聲響,十分洪亮,至少可以傳五百米。我父親說,那是啄木鳥在啄木。我笑了。那么響,不是啄木,是鋸木了。我聽得出,這是上下兩片厚喙,磕碰出來的聲音。
半個月前,我用可樂瓶,裝了一瓶米帶到峽谷去。在幾個山坳里的樹下空地,我撒一把米,遮上稀疏的干茅草。在一個叫茅塢的山坳,小溪邊的烏桕樹下,我發(fā)現(xiàn),茅草下的米,被吃得干干凈凈。在塘邊一塊黃豆地,米放了五天,也沒被吃。在一塊巖石下的山泉邊,有一棵板栗樹下的米當天下午被吃光了。雞形目的鳥,如環(huán)頸雉、竹雞等,有扒食的習慣:一邊抓扒地面,一邊啄食。雞形目的鳥,多為走禽,體形較大者為雞,體形較小者為鶉。它們身體結實,喙短,呈圓錐形,適于啄食植物種子;翼短圓,不善飛;腳強健,具銳爪,善于行走和掘地尋食。雄鳥具有大的肉冠和美麗的羽毛。因它們善于在地面奔跑,又被稱為陸禽。它們有些體態(tài)健美,色彩艷麗。我在干茅草下撒米,就知道哪些山坳有走禽。
一塊荒地的地頭,有一棵七八米高的柿子樹,枝葉繁茂。我去樹下,發(fā)現(xiàn)有幾片翅羽,半邊黑半邊白,黑如墨汁,白如春雪。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鳥的羽毛,為什么會落在地上。我看看樹上,有碗大的兩個干草窩。這可能是灰樹鵲的巢。我在樹下撒米,遮上干茅□,□每天去查看,去了七天,米也沒有被吃。
在水庫壩底,有一塊蘆葦?shù),原先是番薯地,因前幾年春季雨量過于充沛,去水庫的坡道上,沖刷了大量的石塊下來,把番薯地埋了,長了幾年的蘆葦,很是茂盛。我?guī)状温牭健斑筻?唧啾”的叫聲,我下去了。一只灰山椒鳥在蘆葦里,灰撲撲地躲著,飛來飛去。它的翅上有兩條斜斜的白翼斑,外側尾羽前端白色。它雖談不上神秘,但也較鮮見。它生活在河岸樹林、林緣次生林,主要以昆蟲和蟲卵為食。它很少來到村里,即使來了,它也只是站在高大喬木上俯瞰“人間”。它是一種十分低調的鳥,叫聲略顯羞澀,始終保持著“鄉(xiāng)野之神”的風度翩翩。
與它行事相反的近親——灰喉山椒鳥在峽谷里,顯得分外炫眼奪目。灰喉山椒鳥美得夸張,卻十分得體和諧,讓人見了一眼,再也不會忘記它。它是多彩之鳥,腹部鮮黃,翼緣和翼下覆羽深黃,全身以灰色、暗灰色、煙黑色為主色調,下背橄欖綠,腰和尾上覆羽橄欖黃,多以櫟樹為營巢之樹。它叫起來,高傲得連嘴巴也不愿張開。它叫得很嬌媚,也叫得很頑皮,在“嘰嘁耶,嘰嘁耶,嘰嘁耶”和“嘻嘻噱,嘻嘻噱”之間婉轉轉換。我們在峽谷里,確實很難見到它,偶爾在澗谷,看見它在櫟樹上,梳洗羽毛,長箅子一樣的尾巴翹得高高的,神氣活現(xiàn)。
繼續(xù)往水庫北邊的深處走,有一片山坡松樹林。松樹林里有一個石煤洞。曾有人在峽谷里燒石灰,從石煤洞里打石煤作燃料。石灰廠有上百年的歷史,在□0世紀40年代,石灰廠停了,被人墾成番薯地。番薯地已二十余年,無人種了,長了芭茅和灌木、野藤。石煤洞再也無人進去,它到底有多深,我這一代人,無從知曉。
在人類廢棄的地方,哪怕黑不見五指,荒涼如地下巖洞,鳥也可以開辟自己的莊園。
有一種叫巖烏春的鳥,非常熱愛石煤洞,在饒北河流域,巖烏春可能是□神秘的鳥。石煤洞濕度大,氣溫低,黑暗無光,只有少數(shù)的昆蟲和蝙蝠、蛇、巖烏春可在洞里生存。無論多熱的暑天,人坐在洞口五分鐘,全身涼如冰敷。我很多次去洞口,想聽聽里面是否有鳥叫聲,嗚嗚嗚,洞里傳出沉悶的空氣流動聲,如地下涵洞發(fā)出的水流聲。
大部分時候,我選擇在夕陽將落時,去峽谷里。在千來米長的水泥步行道上,有三五成群的人,來到峽谷散步,吹著幽涼的風,沐浴著□后一縷夕光,享受山野黃昏的寧靜。鳥也將歸巢,它們飽食了一天,快活無比,叫得盡情酣暢。野雞、雕鸮等鳥的豐食之時,也恰好來臨。雕鸮從山梁俯沖下來,貼著矮樹林或黃茅草,在山坳里盤旋。
山脊線像美人的溜肩,又像大海拱上的波浪線,斜曲蜿蜒,完美得無法言說。夕陽墜下山巔,霞光倒翻上來,如火爐熄滅之時的□后一叢火焰。山脊上,偶爾有一棵或幾棵高大的松樹,孤立或群聳,均蒼勁、古老、肅穆,像山神的背影。峽谷多出一份莽莽而萬古長青。鶯雀嘰嘰喳喳,喋喋不休。鳥鳴山更幽,天也更空。
山峰之下,大地遼闊。
峽谷以兩種方式,向一個孤獨者抒情:鳥把山馱到了我面前,告訴我,什么叫天籟;山如野馬般奔跑,又回旋,無可挑剔的陣形,是大地綻放的花朵,永不凋謝。大自然令人驚奇之處,遠比人想象的,更多更美妙。聲音,色調,形象。或許,這就是一切藝術的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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