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當緬梔花①盛開的時候
去年夏天，我與剛剛回臺灣過暑假的兒子到西門路的園藝花圃買了一株高約兩米的緬梔花樹，這棵樹是要取代已經(jīng)干枯多時的角莖野牡丹。新樹枝干娉婷，葉茂花美，佇立在陽臺外一隅，賞心悅目。
隨著天氣轉冷，幾波寒流肆虐，緬梔葉子顯得零落，簡單幾筆的樹干成了所謂的“鹿角樹”的形象，外觀索然，與冬季灰白的霧霾天空一樣，像是新寡的吉卜賽女人。
2018年1月17日新聞，時任英國首相的特雷莎.梅任命特雷西.克勞奇為“孤獨大臣”（Minister of Loneliness）。這則新聞令人好奇，孤獨的人、事、物也可以成立行政部門？關于這一創(chuàng)新的行政命令，其政策源于考克斯孤獨基金會在2017年12月提出的報告，超過九百萬英國民眾表示，他們常�；蚩偸歉械焦陋殹８鶕�(jù)維基百科2017年的資料，英國人口有六千五百多萬。換言之，英國已有高達13％的國民與孤獨為伴。這個隱秘的流行病，已經(jīng)在退休、分離、死別等不同人生時刻，影響著各個年齡層的人。對太多人而言，孤獨是現(xiàn)代生活的悲哀現(xiàn)實。茲事體大的社會問題是“現(xiàn)代生活的悲哀現(xiàn)實”。
考克斯委員會發(fā)表聲明：“孤獨不分長幼，一視同仁。委員會過去一整年獲知了新手爸媽、身心障礙人士、看護者、難民所體會的孤獨感�！边@項聲明，指出過去的孤獨印象，從孤老、憂郁和焦慮，已經(jīng)外溢到“無所不在”了。
為何英國要任命孤獨大臣？這個新奇的官署，管理的卻是古老的心理議題。特雷莎.梅發(fā)表了聲明：“對太多人來說，孤獨是現(xiàn)代生活的悲傷現(xiàn)實。為了我們的社會，以及我們所有人，我希望面對這項挑戰(zhàn)并采取行動，處理老者、照顧者、失去至愛者──那些沒有人可以與他們談天或分享想法和經(jīng)驗的人──所承受的孤獨�！�
英國經(jīng)典的搖滾樂隊披頭士有一首歌曲，名叫Eleanor Rigby，有人翻譯成《看看所有孤獨之人》，也被譯為《給所有孤獨者的歌》。歌詞的第一段，描寫了一位叫艾蓮娜.瑞格比的老婦人，她寄宿在教堂做著清潔工作，沒有結過婚，沒有家庭，也沒有親人，一個人煢煢孑立。歌曲中她在打掃婚禮后的教堂，撿起掉在地上的米粒，那是傳統(tǒng)婚禮后客人們祝福新人時往新人身上拋撒的。這樣熱鬧和歡樂的場面卻和艾蓮娜.瑞格比無關，她是一個徹底孤獨的人：
艾蓮娜.瑞格比
拾起教堂里的米粒，婚禮剛結束
她活在夢里
她在窗前等待
臉上掛著存放在門邊甕里的表情①
她是為了誰？
Eleanor Rigby picks up the rice
In the church where a wedding has been
Lives in a dream
Waits at the window
Wearing the face that she keeps in a jar by the door
Who is it for?
第二段描寫教堂的麥肯錫老神父，雖然他負責管理這間教堂，但早已沒人來聽他傳經(jīng)布道了：
麥肯錫神父
寫著沒有人聽的布道詞
沒有人來教堂
看他辛勤工作
夜半無人之際縫補破襪
他在意的是什么？
Father McKenzie
Writing the words of a sermon that no one will hear
No one comes near
Look at him working
Darning his socks in the night when there's nobody there
What does he care?
第三段中，兩個孤獨的人終于相遇了，那是艾蓮娜的葬禮。神父埋葬了她，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走出了墓園。如同孤獨的艾蓮娜，他也注定要被人遺忘。歌里披頭士哼唱著：
艾蓮娜.瑞格比
在教堂安息
孤零零地跟她的名字埋在一起
沒有人為她送終
麥肯錫神父，拍拍手上的塵土
慢慢踱離她的墳墓
沒有人得到救贖
Eleanor Rigby died in the church
And was buried along with her name
Nobody came
Father McKenzie wiping the dirt
From his hands as he walks from the grave
No one was saved
第四段，則吟唱著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而救贖只存在于想象中：
這些孤獨的人們
他們來自何方？
這些孤獨的人們
他們歸向何處？
All the lonely people
Where do they all come from?
All the lonely people
Where do they all belong?
曾經(jīng)我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我是那位孤獨大臣，該如何挽起袖子，開始做第一件事？可能是先擘畫“孤獨地圖”吧！地圖里面有哲學論述、心理分析、社會人道、醫(yī)療資源……甚至宗教力量、美學教育。這個孤獨的心理工程太浩大了，先盤整所有信息，之后分類，我的策略是“先切分，再逐一擊破”。
英國的孤獨大臣專責解決孤寂問題，英文Loneliness傾向“寂寞、孤單”的意思，然而中文的孤獨卻有“深觸內(nèi)在心理世界”的含義。如果我是那位孤獨大臣，施政內(nèi)容應該“寂寞與孤獨”兼具。我的“孤獨地圖”里有青春的孤獨、失戀的孤獨、中年卡住了的孤獨、初老的孤獨、失業(yè)的孤獨、失婚的孤獨、退休的孤獨、失智前的孤獨……也有美學的孤獨、藝術的孤獨、哲學的孤獨、宗教的孤獨……
《安妮.霍爾》（Annie Hall）是1977年（第50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獲獎作品，屬浪漫喜劇類。自導自演的伍迪.艾倫在影片開始時，說著一則“人性的荒謬”笑話——兩個老太太下榻在卡茨基尼山假日酒店，其中一個說道：“這里的食物真難吃�！绷硪粋�說：“是啊，而且量還這么少�！�
難吃，量又少。接著伍迪.艾倫說出了自己的感慨：“這跟我對人生的看法是一樣的，充滿了孤獨、悲傷、苦難和不幸……而這一切又都結束得太快了�！�
所謂“難吃、量又少”的人生，抱怨與訴苦是其中一種態(tài)度；不理不睬一切隨緣亦可；蒙昧、無知，摸著石頭過河也是辦法之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積極奮發(fā)當然最好。但是，如果事先預覽“孤獨地圖”，然后再踏上人生發(fā)現(xiàn)之旅……或許，這也是個有趣的辦法，可以學習孤獨，喜歡孤獨，運用孤獨，甚至，可以知道如何尋求他人協(xié)助自己處理“將來有一天”的孤獨。
今年三月下旬有幾天，東南風吹來，順心和暢，我在陽臺發(fā)現(xiàn)這株孤寥的緬梔花樹，新葉紛紛冒出，鮮綠茂然，枝梢上端甚至多了不少幼嫩待放的花苞，在料峭春風里，欣欣希望又再度滋生。我勤奮地澆水，每每觀賞它的時候，總臆測，下個月吧，當杜鵑花開始稀疏，應該就是緬梔盛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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