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十七年醞釀,張貴興終于推出最新長篇小說《野豬渡河》。張貴興是當代華語世界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此前作品《群象》(一九九八)、《猴杯》(二○○○)早已奠定了文學經(jīng)典地位。這些小說刻畫了他的故鄉(xiāng)——婆羅洲砂拉越——華人墾殖歷史,及與自然環(huán)境的錯綜關(guān)系。雨林沼澤莽莽蒼蒼,犀鳥、鱷魚、蜥蜴盤踞,絲棉樹、豬籠草蔓延,達雅克、普南等數(shù)十族原住民部落神出鬼沒,在在引人入勝。所謂文明與野蠻的分野由此展開,但從來沒有如此曖昧游移。
張貴興的雨林深處包藏無限誘惑與危險:丑陋猥褻的家族秘密,激進慘烈的政治行動,浪漫無端的情色冒險……都以此為淵藪。叢林潮濕深邃,盤根錯節(jié),一切的一切難以捉摸。但“黑暗之心”的盡頭可能一無所有,但見張貴興漫漶的文字。他的風格縟麗詭譎,夾纏如藤蔓、如巨蟒,每每讓陷入其中的讀者透不過氣來——或產(chǎn)生窒息性快感。張貴興的雨林與書寫其實是一體的兩面。
這些特色在《野豬渡河》里一樣不少,作家深厚的書寫功力自不在話下。但《猴杯》創(chuàng)造高峰多年以后,張貴興新作的變與不變究竟何在?本文著眼于三個面向:“天地不仁”的敘事倫理;野豬、罌粟、面具交織的(反)寓言結(jié)構(gòu);華夷想象的憂郁征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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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相較于《群象》《猴杯》對砂拉越華人聚落的描寫,《野豬渡河》更上層樓,將故事背景置于寬廣的歷史脈絡(luò)里。時序來到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東南亞、占領(lǐng)大部分婆羅洲,砂拉越東北小漁港豬芭村無從幸免。在這史稱“三年八個月”時期,日本人大肆屠殺異己,壓迫土著從事軍備生產(chǎn),豬芭村人組織抗敵,卻招致最血腥的報復。與此同時,豬芭村周圍野豬肆虐,年年進犯,村人如臨大敵。
在“南向”的時代里,我們對砂拉越認識多少?砂拉越位于世界第三大島婆羅洲西北部,自古即與中國往來,十六世紀受文萊帝國(渤泥國)控制;一八四一年,英國冒險家占姆士·布洛克以平定文萊內(nèi)亂為由,半強迫文萊國王割讓土地,自居統(tǒng)領(lǐng),建立砂拉越王國。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砂拉越為日本占領(lǐng),戰(zhàn)后歸屬英國,成為直轄殖民地,直到一九六三年七月才脫離統(tǒng)治。同年九月,砂拉越與沙巴、新加坡和馬來亞聯(lián)合邦(馬來亞半島或西馬)組成今之馬來西亞(一九六五年新加坡退出)。這一體制受到鄰國印尼反對,鼓動砂共和之前的殖民者進行武裝對抗。動蕩始自一九五〇年代,直到九〇年才停息。
張貴興生于砂拉越,十九歲來臺定居,卻不曾遺忘家鄉(xiāng),重要作品幾乎都聯(lián)結(jié)著砂拉越!度合蟆诽幚砩肮策z事、《猴杯》追溯華人墾殖者的罪與罰,時間跨度都延伸到當代。以時序而言,《野豬渡河》描寫的“三年八個月”更像是一部前史,為日后的風風雨雨做鋪陳。日軍侵入砂拉越,不僅占領(lǐng)布洛克王朝屬地,也牽動南洋英國與荷蘭兩大傳統(tǒng)殖民勢力的消長。這段歷史的慘烈與復雜令我們瞠目結(jié)舌。華人早自十七世紀以來移民婆羅洲,與土著及各種外來勢力角力不斷,而華人移民間的斗爭一樣未曾稍息。華人既是被壓迫者,也經(jīng)常是壓迫者。海外謀生充滿艱險,生存的本能,掠奪的欲望,種族的壓力,還有無所不在的資本政治糾葛形成生活常態(tài)。
是在這里,《野豬渡河》顯現(xiàn)了張貴興不同以往的敘述立場!度合蟆访鑼懽詈蟮墨C象殺伐,“中國”之為(意)象的消亡,仍然透露感時憂國的痕跡!逗锉穭t從國族認同移轉(zhuǎn)到人種與人/性的辯證,借著進出雨林演繹雜種和亂倫的威脅!兑柏i渡河》既以日軍蹂躪、屠殺豬芭村華人居民為敘述主軸,似乎大可就海外僑胞愛國犧牲做文章。小說情節(jié)也確實始于日軍追殺“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成員。但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非但面貌模糊,那個等著被賑的“祖國”更是渺不可及。不僅如此,張貴興擅于描寫的性與家族倫理關(guān)系雖然仍占一席之地,但大量的暴力和殺戮顯然更是焦點。非正常死亡成為等閑之事,甚且及于童稚!洱嫷傺拍取芬徽滤龅膱鼍昂纹錃埲毯驮幟,堪稱近年華語小說的極致,哈日族和小清新們必須有心理準備。
張貴興的敘事鋌而走險,以最華麗而冷靜的修辭寫出生命最血腥的即景,寫作的倫理界線在此被逾越了。我們甚至可以說,大開殺戒的不僅是小說中的日本人,也是敘述者張貴興本人。然而,即便張貴興以如此不忍卒讀的文字揭開豬芭村創(chuàng)傷,那無數(shù)“凄慘無言的嘴”的冤屈和沉默又哪里說得盡,寫得清?另一方面,敘述者對肢解、強暴、斬首細密的描寫,幾乎是以暴易暴似的對受害者施予又一次襲擊,也強迫讀者思考他的過與不及的動機。
《野豬渡河》對歷史、對敘述倫理的思考最終落實到小說真正的“角色”,那千千百百的野豬上。如張貴興所述,野豬是南洋特有的長須豬,分布于婆羅洲、蘇門答臘、馬來半島和蘇祿群島,貪婪縱欲,斗性堅強。因為移民大量墾殖,野豬棲居地急速縮小,以致每每成千上萬出動,侵入農(nóng)地民居,帶來極大災害。野豬桀驁不馴,生殖和覓食為其本能。它們既不“離散”也不“反離散”;交配繁衍,生生死死,形成另一種生態(tài)和生命邏輯。
這幾年華語文學世界吹起動物風,從莫言(《生死疲勞》《蛙》)到賈平凹(《懷念狼》),從夏曼·藍波安(《天空的眼睛》)到吳明益(《單車失竊記》),作家各顯本事,而姜戎的《狼圖騰》更直逼國家神話。張貴興自己也是象群、猴黨的創(chuàng)造者。但野豬出場,顛覆了這些動物敘事。千萬華人移民賣身為豬仔、渡海謀求溫飽的處境,一樣等而下之。小說中的華人為了防御野豬,年年疲于奔命,豬芭村的獵豬行動從戰(zhàn)前持續(xù)到戰(zhàn)后,難舍難分,形成命運共同體。尤有甚者,亂世里中日英荷各色人等,不論勝者敗者,兀自你爭我奪,相互殘殺獵食,交媾生殖,他們的躁動饑渴也不過就像是過了河的野豬吧。
如果說張貴興借豬喻人,那也只是敘述的表象。他其實無意經(jīng)營一個簡單的寓言故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豬狗”。《野豬渡河》讀來恐怖,因為張貴興寫出了一種流竄你我之間的動物性,一種蠻荒的、眾牲平等的虛無感。蠢蠢欲動,死而不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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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茲(Gilles Deleuze)、瓜達利(Pierre-Felix Guattari)論動物,曾區(qū)分三種層次,伊底帕斯動物(Oedipus animal),以動物為家畜甚至家寵,愛之養(yǎng)之;原型動物(Archetype/state animal),以動物為某種神話、政教的象征,拜之敬之。而第三種則為異類動物(daemon animal,由古希臘“daimōn”[δα??μων]延伸而來),以動物為人、神、魔之間一種過渡生物,繁衍多變化,難以定位,因此不斷攪擾其間的界線。對德勒茲、瓜達利而言,更重要的是,動物之為“動”物(becoming animal)意義在于其變動衍生的過程。任何人為的馴養(yǎng)、模擬或想當然耳的感情、道德附會,都是自作多情而已。
張的動物敘事可以作如是觀。他對野豬、對人物盡管善惡評價有別,但描寫過程中卻一視同仁,給予相等分量。小說開始,主人公關(guān)亞鳳的父親就告訴他“野豬在豬窩里吸啜地氣,在山嶺采擷日月精華……早已經(jīng)和荒山大林、綠丘汪澤合為一體……單靠獵槍和帕朗刀是無法和野豬對抗的。人類必須心靈感應(yīng)草木蟲獸,對著野地釋放每一根筋脈,讓自己的血肉流浚天地,讓自己和野豬合為一體,野豬就無所遁形了!眮嗻P父親的說法正是把野豬視為“原型”動物,賦予象征定位。但小說的發(fā)展恰恰反其道而行。千百野豬飄忽不定,防不勝防,或者過河越界,或者被驅(qū)逐殲滅。如果與人“合為一體”,那是夢魘的開始。
于是小說有了如下殘酷劇場。豬芭村里日軍搜尋奸細,砍下二十二個男人頭顱,刀劈三個孕婦的肚子后,一片鬼哭神號。就在此時,一只齜著獠牙的公豬循著母豬的足跡翩然而至,
它……伸出舌頭舔著地板上老頭的血液,一路舔到老頭的尸體上。它抬起頭,毫不猶豫地開始了兇猛囫圇的刨食。已經(jīng)飽餐一頓的母豬看見雄豬后,嗅著雄豬,摩擦雄豬,發(fā)出春情泛濫的低鳴 ……雄豬刨食干凈后,肚子鼓得像皮球。它抽出半顆血淋淋的頭顱,嗅了嗅母豬,用力地拱撞著母豬屁股,口吐白沫……發(fā)出嗯嗯哼哼的討好聲,突然高舉兩只前蹄,上半身跨騎母豬身上……
張貴興的描寫幾乎要讓人掩面而逃。但他更要暗示的應(yīng)是豬就是豬,我們未必能,也不必,對它們的殘暴或盲動做出更多人道解釋。但與其說張意在進行自然主義式的冷血描述,更不如說他的筆觸讓文本內(nèi)外的人與物與文字撞擊出新的關(guān)聯(lián),攪亂了看似涇渭分明的知識、感官、倫理界限。
比方說面具。野豬血淋淋的沖撞如此原始直接,恰恰激發(fā)出小說另一意象——面具——的潛在意義。面具是豬芭村早年日本雜貨商人小林二郎店中流出,從九尾狐到河童的造型精致無比,極受老少歡迎。隨著小林身份的曝光,所謂的本尊證明從來也只是張面具。知人知面不知心,比起野豬的齜嘴獠牙,或在地傳說中女吸血鬼龐蒂雅娜飄蕩幻化的頭顱,日本人不動聲色的面/具豈不更為恐怖。然而小說最終的面具不到最后不會揭開。當生命的真相大白,是人面,還是獸心,殘酷性難分軒輊。
除了野豬和面具,豬芭村最特殊的還有鴉片。張貴興告訴我們,鴉片一八二三年經(jīng)印度傾銷到南洋,成為華人不可或缺的消費品和感官寄托。即使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鴉片的供應(yīng)仍然不絕如縷,平民百姓甚至抗日志士都同好此道。在罌粟的幽香里,在氤氳的煙霧中,痛徹心扉的國仇家恨也暫時休止,何況鴉片所暗示的欲望彌散,如醉如癡,一發(fā)即不可收拾。
野豬、面具、鴉片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意象,在張貴興筆下有了詭異的交接,或媾和。經(jīng)過“三年八個月”,《野豬渡河》里人類、動物、自然界關(guān)系其實已經(jīng)以始料未及的方式改變。獸性與癮癖,仇恨與迷戀,暴烈與頹靡……共同烘托出一個“大時代”里最混沌的切面。在野豬與鴉片,野豬與面具,或鴉片與面具間沒有必然的模擬邏輯,卻有一股力量傳染流淌,汩汩生出轉(zhuǎn)折關(guān)系。
暴虐的魅惑、假面的癡迷、欲念的狂熱。這里沒有什么“國族寓言”,有的是反寓言。在人與獸的雜沓中,在叢林巨蟲怪鳥的齊聲鳴叫中,在血肉與淫穢物的泛濫中,野豬渡河了:異類動物的能量一旦啟動,摧枯拉朽,天地變色,文字或文明豈能完全承載?張貴興的雨林想象以此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