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杰西·諾曼是英國國會議員,作為一個具有政治經濟實踐經歷和學術訓練背景的政治家,本書的內容超越了一般性的學術討論,基于對亞當·斯密生平細節(jié)和思想脈絡的剖解與發(fā)掘,在一個更廣闊的范圍內討論了現(xiàn)代經濟學之父的思想。在左右翼政治經濟派別愈發(fā)分立的今天,本書博古通今,通過對斯密時代的回溯,反觀了當代市場、掠奪性資本和周期性金融危機背后的癥結,重申了斯密提出的基本原則,其關于改革市場體系的論述,以及他在解決社會不平等、剝削和人類尊嚴方面做出的嘗試,希望引導迷失方向的人們破除迷思、重讀經典、回到正軌。
結語
亞當·斯密的重要意義
后來死神和赫爾墨斯在極樂世界互相吹牛,
要把地球上最寶貴的東西帶到這里比一比,
赫爾墨斯從斯密書架上偷了《國富論》,
而死神贏了這場比試—他帶來了斯密本人。
—阿格里科拉a, 《亞當·斯密死后》1, 1790 年。
卡爾·波蘭尼2 在其不朽的著作《大轉型》(1944 年)中研究了19 世紀以市場為基礎的理念和實踐的傳播。他認為,傳統(tǒng)的互惠和地方再分配模式已經被非人化的市場交換取代,這導致市場經濟和民族國家融合成了“市場社會”。自由放任的制度已經控制了市場,并且“一個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要求在制度上將社會劃分為經濟和政治領域”。其結果是削弱了政治的重要性,釋放出無法控制的經濟力量, 導致1914—1939 年接連發(fā)生了戰(zhàn)爭、大蕭條和新的戰(zhàn)爭。
波蘭尼強烈的論點使他過分夸大了反對19 世紀資本主義的理由, 低估了其他因素,包括帝國主義的過度擴張、民族主義、軟弱的政治領導、腐朽的政策和純粹的壞運氣等因素的重要性。但他提出的基本問題是正確的。資本主義正在失去其作為財富創(chuàng)造和個人自由的引擎的合法性。 增長乏力,生產力停滯不前,未來不明確也不安全。我們生活在一個新的“鍍金時代”,在這個時代,出現(xiàn)了極端的財富, 大眾對財富和名人十分推崇,同時公眾對政治和經濟制度的穩(wěn)定性和公平性的擔憂卻在不斷升級。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對長遠的前景感到樂觀,全世界也有更多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長壽、更富有、更健康。3 公眾對資本主義的祛魅從未達到今天的程度,F(xiàn)代企業(yè)越來越被證明是一臺“外部化的機器”4,它善于將成本轉嫁給他人,同時提高價格、限制競爭、壓低工資,并設置障礙阻止他人進入市場。同時,開放和自由交易的市場看起來既是不可避免的,又是不可能達成的—不可避免是因為沒有任何其他可行的選擇,能成為一種大規(guī)模的有效分配商品和創(chuàng)造財富的手段;不可能達成是因為這樣的市場往往會導致不平等的升級,以及粗暴的道德規(guī)范和價值觀。再考慮到由技術帶來的長期經濟利益和社會收益的比率在下降,5 創(chuàng)造安全的、高質量的工作崗位的可能性也在降低,我們面臨的困境會更加嚴重。同時,全球化的好處是分散的、漸進的,它的代價卻往往是集中的、尖銳的和意想不到的。于是,社會對市場經濟的結果深感憤怒和沮喪,以至于對市場經濟的地位和合法性提出了質疑。而且這種憤怒和挫折感是在經濟增長和市場繁榮的時期出現(xiàn)的。想想看,在嚴重的經濟衰退中,它們會是什么樣子。
更糟糕的是,在1989 年柏林墻倒塌后,整個政治領域都對資本主義的地位感到非常自滿,尤其是英國和美國。他們認為歷史已經終結。從那時起,主流右派就不再覺得有必要以任何嚴肅的方式為市場經濟辯護,更不要說對市場經濟的優(yōu)缺點進行系統(tǒng)的說明,以打擊裙帶資本主義的蔓延。直到最近,主流左派也沒有提出任何嚴肅的批判,6 更不用說準備應對或者解決全球化的負面影響了。因此,公眾會接納更激進的觀點和運動也就不足為奇,難怪國有化、國家征用和國家控制的計劃越來越受到公眾的歡迎。但是所有政治理念都是一樣,開放市場的理念也必須受到挑戰(zhàn)、修正和更新,才能保持其合法性。如果它不被那些相信它的人挑戰(zhàn),就會被那些希望摧毀它的人挑戰(zhàn)。
2007—2008 年的金融危機7 不僅消耗了巨大的經濟價值,也消耗了經濟學的公信力,并將公眾對經濟學的理解推向了“新自由主義”或“市場原教旨主義”之下的一般性批判。這種混為一談的做法很方便。這對政策制定者來說很容易理解,它從一個相當復雜的基本現(xiàn)實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簡單的公共敘事,并且提供了直接的空間以便對銀行、金融市場、監(jiān)管者乃至政治家和資本主義本身提出批評,這些批評往往是合理的。
有這樣一個邏輯鏈條,因為銀行業(yè)存在有效競爭,所以使放松管制成為可能,并且放松管制可能具有經濟和社會價值,這構成了2008 年金融危機的關鍵知識背景。回想起來,那場危機的驚人之處, 甚至不在于那之前的10 年的銀行系統(tǒng)令人發(fā)指的貪婪自利,也不在于相關政策、法律和執(zhí)法方面的具體失誤,而是自由市場的語言已經對幾乎所有方面達成了思想控制,哪怕現(xiàn)實往往非常不同。我們很難不將這種控制與以下重要事實聯(lián)系起來:至少在英國,迄今都沒有對2008 年的危機進行過適當的、全面的、獨立的調查,8 幾乎沒有人對已發(fā)生的事情負責。
這里隱藏著一個嚴重的知識性錯誤,它破壞了決策,損害了公共討論。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不同市場之間往往在關鍵方面存在差異,其中最明顯的是土地、勞動力和資本市場。此外,經濟不僅僅是市場的問題,自由放任也不等同于市場經濟。世界上許多優(yōu)秀的經濟學家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一直在試圖思考市場的局限性,例如不完善的信息和理性、交易成本、偏好、聯(lián)系等等,并試圖理解從住房到醫(yī)療的不同市場是如何實際運作的。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新自由主義已經死了。但我們真正需要進行辯論的是市場是什么和應該是什么,關于“ 市場失靈”概念的局限性和確保有效競爭的必要性,以及關于規(guī) 范、文化、國家角色,這些都已經被遺忘了。9
經濟學需要承認自己的局限性。我們很難不得出這樣的結論, 如果能少一些學者牽涉其中,多一點責任心和競爭,這個行業(yè)會大大受益。經濟學對科學地位的要求是混亂的,主要的經濟學家甚至無法就經濟學是否可以或應該被用來進行預測達成一致,更不用說依靠它來進行正確的預測了。按照弗里德曼的風格,經濟學長期以來過分專注于自己的模型,而不是它們應該代表的現(xiàn)實世界的現(xiàn)象。經濟學甚至還在努力解決諸如人類的偏好應該如何建;蚪y(tǒng)計這樣的基本理論問題。它鼓勵政治家堅持所謂不僭越的技術官僚責任,幻想經濟本身就能解決正義、公平和社會福利的問題,所以經濟應凌駕于政治之上。朝鮮在經濟原則上可以處于帕累托最優(yōu)狀態(tài),在那里,一個人無法在不惡化他人處境的情況下改善自己的處境了,但很少有人會認為這是值得效仿的。
我們應該怎么做呢?如何才能保障和擴大市場利益,并控制其不良影響?如何重拾公眾對市場和市場體系的信任?如何保護這個有限制的但仍然無價的遺產?
我們需要為我們的時代制定一個新的總體敘事。我們需要更好的公眾理解框架、更好的解釋、更好的共同身份,通過這些框架,我們可以對這些問題達成和解。為了創(chuàng)建這一框架,我們必須回到經濟現(xiàn)代性的黎明,回到亞當·斯密本人。這不是一個被黨派人士歌頌、被詆毀者譴責的漫畫式的、單調的、自由主義者的斯密形象,而是斯密在他所有著作中的詳細論證,從倫理學到法理學再到政治經濟學的實際思想。即使是經濟學家,即使他們讀的書足夠多,也很少有人讀過《國富論》第一卷和第二卷以外的內容。然而,在許多方面,斯密提出的問題正是我們面臨的問題,他的著作是一個被忽視的充滿洞察力和智慧的寶庫。
真實的斯密不是一個從《道德情操論》中的利他主義轉向《國富論》中的利己主義的知識分子的叛徒。他不是一個市場原教旨主義者,不是一個經濟自由主義者,也不是那種強烈意義上的認可自由放任的經濟學家。他不是自私自利的鼓吹者,不是親富者,也不是厭惡女性的人,他不是“經濟人”的創(chuàng)造者,也不是掠奪性資本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他當然也沒有寬恕奴隸貿易。但他曾經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會永遠是,一位具有非凡深度和力量的思想家。他被正確地稱為經濟學之父,從概念上講,這是因為他是把市場完全置于經濟學思想中心的第一人,從實踐上講,在斯密之后的經濟學家很少有人不欠他的知識債,包括馬克思和凱恩斯。而且,他的政治經濟學的范圍遠比單純的經濟學廣泛,他同樣可以公正地被認為是社會學的奠基人之一。他的牛頓式的科學哲學,雖然在后來美國哲學家查爾斯·桑德斯·皮爾斯10 的著作中得到了偉大的現(xiàn)代化探索,但是其意義仍未得到充分理解。
對許多人來說,斯密的政治經濟學將永遠占據重要地位:它既可作為經濟分析的模型,又對人類行為、市場、貿易、專業(yè)化、分工、稅收以及補貼、賞金和保護的負面影響等提供了具體見解。也有人會欽佩他的道德平等主義,欽佩他對弱者的感情,欽佩他對尊嚴和可敬對人的地位和自我意識的重要性的信念,欽佩他在“自然自由體系”中把不平等降到最低的方式,欽佩他對裙帶資本主義的毀滅性抨擊,欽佩他的人類發(fā)展階段論,欽佩他對商業(yè)社會取代封建主義的歷史分析,以及他對商業(yè)社會極其精妙的探索和捍衛(wèi)(這種探索比后來波蘭尼對“市場社會”的分析要細致得多)。還有一些人會認識到斯密的理論的基礎性和重要性,包括關于道德和社會規(guī)范的理論以及法理學。
如果只看到斯密思想的一部分,就會忽略其整體的力量和一致性。對斯密來說,“財產的狀態(tài)必須隨著政府的形式而變化”,11 因為財產和政府都依賴基于社會共識的規(guī)范和模式,它們的發(fā)展都以人類的道德情感為基礎。因此,政治和經濟最終不可能相互分離,或者說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與道德評價分離。不可能有無關價值的經濟學,雖然我們可以分離出經濟的、政治的、道德的不同角度來討論人類行為,但這樣做只是反映了我們對知識便利性的需要,而不是說他們在本質上是深度割裂的。
因此,新的敘事必須從新的政治經濟學開始。這項事業(yè)將是許多人的工作,超出了本書的范圍。但是我們可以從斯密的思想中總結出6 條經驗,或許可以預見其中的一些主旨。
第一,我們必須把資本主義和商業(yè)社會區(qū)分開來。對斯密來說, 正如我們看到的,商業(yè)社會的出現(xiàn)是“每個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成為商人”的時刻。它標志著封建主義向我們所知的經濟現(xiàn)代化的歷史轉變:出現(xiàn)了一個社會,而不是一個氏族或部落;人們在法律的約束下自由交易;這個社會至少在原則上包容所有人,并將財富和機會傳播給所有人;社會產生的盈余可以用來保護弱勢群體;按照人的本能和人性工作;人們不是通過武力、階級或等級,而是通過相互的道德和社會義務團結在一起。
從這個角度看,商業(yè)社會是一種具有非凡價值的成就,我們有責任保護和提升這一成就。它具有巨大的彈性,至少在其民主形式下,它具有獨特的能力,能夠獲得公民的忠誠,并通過促進公民的繁榮和自由來維持其合法性。在斯密令人驚嘆的全面而富有啟發(fā)性的論述中,這種忠誠體現(xiàn)在不同的方面:歷史、共同的身份和敘事以及作為其基礎的規(guī)范、公共機構、競爭和經濟利益,所有這些都從根本上源于人類對愛和變得可愛的渴望,以及互通有無、以物易物和互相交易的本能。正如最近發(fā)生的事件所顯示的那樣,商業(yè)社會也是脆弱的,在一個相互依存的世界里,它特別容易受到包括金融危機、恐怖主義和自然災害在內的威脅。但是如果說要用戰(zhàn)爭、宗教獨裁、民族主義來替代貿易和民主,或者說用榨取性經濟唯物主義來替代適度商業(yè)化的益處,那這些選項都是不可接受的。如果缺乏有效的、運作良好的市場和國際貿易秩序,人類就不可能有體面的未來。如果維護商業(yè)社會需要改革資本主義,那么我們就必須改革它。
第二,商業(yè)社會需要有韌性、有節(jié)制、有戰(zhàn)略、有實力的政府。市場依賴于明智的法律和良好的執(zhí)法,而道德社會需要人們不僅僅有法律上的自由,還能在充分發(fā)揮其能力時也享有自由。斯密曾提出要把貿易從過分細致的管制和補貼的有害影響中解放出來,但是人們很容易忘記政府在他的思想中處于核心地位,政府是國家的保護者、司法的裁決者和執(zhí)行者、條約的簽署者、貿易的保證者(雖然英國政府曾支持《航海法案》),政府是公共工程、基礎設施和地方學校的建造者,也是市場的監(jiān)管者。除此以外,我們還可以加上現(xiàn)代政府被授予的職能,如提供風險保險,在不同代際人口之間重新分配收入,穩(wěn)定宏觀經濟,還可以在物理空間和網絡空間等領域建立新的市場。在這些領域,只有政府監(jiān)管才能明確界定產權,有效分配商業(yè)風險和回報。隨著市場、商業(yè)、社會需求和國際關系的復雜性的增加,對政府的要求也變得更加復雜,這就帶來了嚴重的政治挑戰(zhàn)。但是,“私營部門掙錢,公共部門花錢”的想法忽略了一點:兩者都需要彼此才能實現(xiàn)有效運作。
第三,成功的商業(yè)社會之所以擁有強大的國家,不僅僅是因為它們需要這樣的國家,更因為它們有能力支撐強大的國家:它們擁有獨立的機構和多元主義,能夠抵御國家統(tǒng)治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 它們擁有合法性、認同、文化和信任,因為整個系統(tǒng),無論市場還是政府,都依賴于信任。合法性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為它反映并促成了社會信任,以及相互義務的模式和對等性,沒有這種信任,一個社會就無法團結起來。在實踐層面,社會信任使稅收成為可能。英國在整個18 世紀都有比較高的稅收水平,部分原因是盡管政府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但有足夠的社會信任和合法性來征稅。當2007—2008 年的金融危機爆發(fā)時,直接的解決方案并不在于國際機構或多邊組織,而是在于一個國家征稅和支出的權力,這讓英國、美國和其他國家迅速地支持和救助了它們破產的銀行。這場危機本身是毀滅性的, 不僅因為它的經濟后果,還因為它對社會資本,即信任的破壞。全球金融業(yè)具有破壞信任的獨特能力,因為它的規(guī)模,貨幣和信貸的普遍重要性,還因為它也許比任何其他行業(yè)更根植于信任,即信托關系。正如斯密所言,金融業(yè)需要“防火墻”,以防止其周期性的危機擴大成普遍的災難性事件,就像2007—2008 年那樣。
第四,除了具體的缺陷之外,商業(yè)社會還有內在的弱點。因為市場互不相同,它們都帶有自己的弊病。市場的目的是促進貿易,有效地配置商品、服務和資本,刺激創(chuàng)新,從而為公眾的最大利益服務。正如斯密所展示的,在運作良好的市場中,這些不同的利益通常是一致的。但是,他證明了,當市場運作不良時,不同方面的利益可能會出現(xiàn)分化,市場運作不良有多種形式:出現(xiàn)壟斷的傾向,監(jiān)管不力,動物精神的喪失,以及更廣泛的,由于尋租、信息和權力的不對稱以及所有者和代理管理者之間的利益沖突促成的裙帶資本主義。裙帶資本主義是一種普遍意義上的弊端,它損害了經濟,腐蝕了政治, 擴大了不平等,并使市場和商業(yè)社會本身變得無效并失去合法性。當公司和市場與公共利益失去聯(lián)系,當商業(yè)回報不受商業(yè)價值影響,裙帶資本主義就會蓬勃發(fā)展。這些事情削弱了市場交換的核心原理:市場交換應該如斯密在他的自然自由體系中所描述的,是“ 普遍富! 的源泉,即普遍繁榮,而不是少數人的富裕。
然而,第五個教訓是,裙帶資本主義遠不是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面臨的唯一挑戰(zhàn)。最深層次的威脅是人們價值理念的變化。一方面是公共領域的不斷商業(yè)化,另一方面是新技術的影響。這些新技術有能力使競爭環(huán)境進一步向圈內人傾斜,遠離公民和消費者,從而使裙帶資本主義更加惡化。社交媒體的傳播還引出了公共問責和合法性的深刻問題。這些問題涉及社交媒體對弱勢群體及青少年的影響,12 以及通過社交媒體的傳播能力操縱輿論對民主的影響。這就是臉書在2010 年美國國會選舉期間進行“6 100 萬人的社會影響力和政治動員實驗”13 的教訓,更不用說最近披露的社交媒體的政治力量,這超過了它們榨取租金和排斥競爭對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