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元年燈節(jié)時,少年皇帝朱厚照的微服私訪;憨直厚道,身手不凡的霸州劉氏兄弟的無故被捕,后來又奉皂帝之命去追捕一個年輕、貌美、武藝高強的村姑楊娥;閹人劉瑾與其同伙“八虎”的一個個陰謀詭計;耆宿朝臣的死于非命,如此等等,小說如同抽絲剝筍般向人們展示出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故事。小說寫出了皇帝朱厚照在閹人的引誘卜,荒廢朝政、置人民水火于不顧,嗣樂伎鬼混,在豹房狎妓取樂的荒淫無道,寫出了宦官政治及其特務(wù)機構(gòu)東西廠的黑暗、殘忍與腐敗,同時也錯綜復(fù)雜地表現(xiàn)了閣臣與宦官的勾心斗角。就在這紛紜復(fù)雜雜、險象環(huán)生的重重矛盾中,小說以不周尋常的筆觸,表現(xiàn)了霸州鄉(xiāng)民劉七與被他追捕的姑娘楊娥非同尋常的愛情。
大明正德元年(1506)剛到,北京便迎來了又一個燈節(jié)。
燈節(jié)起源于東漢。東漢明帝提倡佛事,于上元日在□□、寺院“燃燈表佛”,并詔示庶民一律掛燈。不知怎么著,這種佛教禮儀演變成了民間節(jié)日。放燈時間,漢時為一晚,唐玄宗規(guī)定為三個晚上,北宋規(guī)定為五個晚上,南宋偏安一隅卻規(guī)定為六個晚上。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為招徠天下富商;聚集京師,遂規(guī)定從正月初八晚始張燈,至十七日晚落燈,共燃燈十個晚上。自明永樂帝把國都從南京遷至北京后,依然如茲。
明代的元宵節(jié)和燈節(jié)是混著過的!罢率弭[元宵”,其實從正月初八燃燈起,十三日達到高潮,十五日家家吃元宵時,這個大節(jié)慶已趨于尾聲了。北京集中燃燈的地點在明皇宮的東安門以東,即從東皇城根起,向東二里許,直到崇文門內(nèi)大街。經(jīng)過歷代的演變,這時的燈市已比前朝熱火多了。
正月十三這天晚上,天上正飄灑下來一陣小雪,冷颼颼的。但在燈市達到高潮的這個晚上,東安門外人們逛燈的熱乎頭絲毫不減。明孝宗頭年五月駕崩,舉國服喪了半年,禁伶禁演禁聚餐,京師的人碰到樂事,想抿嘴笑一聲都得四處張望一下。這回上頭開禁了,士民們都像出了籠的鳥兒一樣,緊著到街上撲扇一陣。這時,沿街家家門前的燈柵,上下點燈,不計其數(shù)的燈籠,把一條街照得如同白晝。大戶則縛起山棚,擺放宮燈、紗燈、字畫燈、走馬燈及五色屏風(fēng)泡燈等,爭奇斗妍,故而這一天又被人們稱為賽燈會。
比肩接踵的人流中,太平鼓聲不絕于耳,戴假面具耍大頭和尚的,在人縫中擠來蹭去。更有些尖鉆小偷趁亂做手腳,有時近乎于從攤位上明拿。人們見了,卻只是護住自己的腰包,對這些人不理不睬。在金元之時,為了制造普天同樂的氣氛,在燈市中有三天謂之“放偷”,即小偷在這三天之內(nèi),偷也不受懲罰。明代尚存此金元遺風(fēng)。
逛燈市街,或是一家一戶,或是一伙一群,或是同人結(jié)伴,或是男女牽行?傊,熙熙攘攘,連綿不絕,人山人海,熱鬧非常。
這時,人群中擠出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和一個半步也不敢離左右的中年男人。他們一樣在人潮中走動,不知怎的,他們走到哪兒,前面就空出來一個幾尺寬的空地,使他們能夠暢通無阻地繼續(xù)前行,而沒有人能擠著他們,就像暗中有人給他們開道似的。
那少年長得白白凈凈,細皮嫩肉。他的眼睛是冰冷的,眼珠中閃爍著近乎純鋼的光亮,有時瞥視短促而尖銳,但更多的時候是游移的、飄忽的,好像眼前的一切事物都能引起他的好奇一般。’實際上,再新鮮的事也不會引起他更大的好奇心。他的穿著極普通,頭戴“武士巾”,用縑為之,巾屋上廣,前后絕隔,垂之于肩,身上是青布棉襖,白布褲,藍布裙,腳上是白布袢,青布鞋。這副行頭幾乎是全新的。
緊隨其后的那個中年男人頭戴緞面披云巾,其式扁而頂方,后用披肩半幅,內(nèi)置棉絮。身著與道袍相似的“直身”。這種寬而大的棉袍一般為士人所穿,是國初明太祖頒詔的標(biāo)準(zhǔn)民庶青布服裝。此人面色蒼白,微□,無須,眼小卻不顯呆滯,在又濃又長的眉毛底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像兩只小耗子,賊溜溜地把尖嘴探出洞外,猜疑地嗅著空氣。他那發(fā)福的形體,圓溜溜的肩,緊隨那個少年行走時屁股的扭動,以及兩手不協(xié)調(diào)的擺動,都顯現(xiàn)著缺少男人的氣概,倒像個十足的中年女人一般。
在臨街的義豐號老酒店門前,圍了好多人。原先,這家老酒店的門口,有兩樣?xùn)|西頗吸引人,一個是木頭制做的酒葫蘆,足有一人來高,一二百斤重,二是店門上方掛著的一塊大木匾,上書“李白回言此處高”,不僅把大詩人李白搬出來招徠顧客,而且這七個字寫得揮灑有力,據(jù)說是元人趙孟頫所書?磥,這家的老板十分精通于行商攬客之道。這次燈會,又訂做了一座龍山,上盤紅綢子扎成的紅龍一條。眼、爪、鱗片上處處是燈,通體透亮,而隨著一個店中小伙計在一個機關(guān)處拿扇子呼扇,龍嘴處忽忽地噴著火。讓圍觀的人不住地擊掌稱絕。
那少年聽見人們在大呼小叫,便往那堆人處走去,那中年人緊緊跟上。他們剛走到人堆前,斜刺里忽地閃出幾條壯漢。他們的衣著不一,都是民間常服,但都穿著一件黃色的對襟罩甲,這種衣服軍民士卒皆不準(zhǔn)服用,惟騎馬者可服,而黃色罩甲連騎馬者也不可服,惟軍中騎馬者可服,其衣式較短,為正德年間剛剛啟用。幾條壯漢并不說話,只是彼此間遞個眼色,便橫著肩膀上前,稍一發(fā)力,就在人堆中連擠帶別地闖出了一個口子。
那少年上前,踮起腳尖,順著口子向里看了一眼,見是一座龍山,閃出無動于衷的表情,掉頭便走。他走著,一副對四周事物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唱戲的、踩高蹺的、各種日雜商品從他眼前掠過,他除了扭頭回顧外,毫無表情,只是有漂亮的少女從他眼前經(jīng)過時,才能惹得他回頭看上幾眼,即使這時,他的嘴也要緊緊地抿著。這種無動于衷,從他的臉上移到了他的身上,滲到了他那優(yōu)雅懶散的動作上,甚至?xí)谝路拿織l皺褶上表現(xiàn)出來。
一通鑼鼓,壓過了其他嘈雜聲,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眉心微微一動,見不遠處,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一堆人,便又懶懶散散地走了過去。沒走到人堆前,幾個穿對襟黃罩甲的壯漢,便急促地從他身邊繞過,幾個人在人堆邊緣挽起袖子,露出膀子,打頭的悠著勁,一擰身子,擠出了一個空,幾個人往里一游,便不驚動旁人地開出個一尺來寬的小過道,那少年和那婦人般的中年男人隨即側(cè)著身子擠了進去。幾條壯漢原以為那少年照例是看上兩眼便走,誰知道他這回只是一味地呆著,不挪窩了。
場子中有兩個漢子,長相挺相似,像是親哥倆兒。挺冷的天,倆兒都穿著白色的棉搭護,這是元代遺留下來的一種衣式,半截袖,比褂子略長,腰當(dāng)間束一根半尺寬的大紅帛帶,練把式的人喜服。
倆兒一個拿鑼,一個拿鼓,連敲帶吆喝。
年長些的那位,圓頭圓眼肉鼻子,臉色烏油油的,有痘瘢;下巴寬大,嘴唇?jīng)]一點曲線;脖子短,幾乎和頭一樣粗,個子不算高,背脊闊得異乎尋常。肩頭和手臂一抖一抖的,現(xiàn)著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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