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社會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就連大學的象牙塔內也難以容下安靜的書桌。校園的時鐘滴答作響,大學變得像公司一樣,不斷催促教授們速度能再快些,效率能再高些,成果能再多些,卻全然不考慮這些考核會如何破壞我們的學習和思考。在《慢教授》一書中,伯格和西伯兩位教授呼吁在學者生活中引入“慢原則”,用“慢”來修復人文學科的生態(tài)。整本書以學者的職業(yè)生活作為方法,從教學、科研到同事相處,依次展開,揭示并分析了當今學界的績效文化和速度焦慮,在此基礎上提出了種種解困之道。在提升教學、科研和學院生態(tài)的同時,又能減緩個體所承受的焦慮和壓力。學界朋友,在你們覺得快得停不下腳步時,不妨試著翻開這本《慢教授》。
《慢教授》這本書如及時雨,誠如兩位作者所見,在當前的大學校園里,生活變得太過匆忙,人人事務纏身,不堪其擾,我們現(xiàn)在可以說,那些制造出這種浮夸忙碌而狂熱的過程,目前已經(jīng)威脅到大學機構自身存在的目的。我們花時間去申請做研究的項目資金,卻沒有時間真正做研究;我們花時間做匯報,論證某課程的效果符合指導意見的要求,卻沒有時間思考這門課下一年度應該怎么教;我們花時間在各種委員會內聽取匯報,有多少項目申請獲得成功,又有多少課程結果達到滿意標準,卻沒有時間與同事交流,交換意見——以上所述,都是一個體制的種種癥狀,在這個體制內,手段壓倒了目的,管理主義的指令主導一切,取代了原本它們要提供支持的學術活動。閱讀此書,可以幫助我們深入了解高等教育所面臨的諸多問題,檢視當下學界“求快”“貪快”之風,剖析傳統(tǒng)教育與線上教育的沖突。此外,作者倡導的“慢原則”,或許可以成為學者理解高等教育真正意義的途徑。
寫作,毋寧多一些,發(fā)表,不如少一點
斯蒂芬.科林尼(劍橋大學)
寫作這篇前言,花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不過話說回來,我也明白,寫作這回事通常就是會占用大量的時間——寫出來的東西如此之短,且只要落筆就難以令人滿意,較之于寫作的成果,過程更顯得曠日持久。但問題在于,若是只盯著“結果”看,我們大概也就走入了誤區(qū),犯下一種很有代表性且發(fā)人深省的錯誤。寫作,是一種復雜的活動,一路寫下來,可能會發(fā)生相當多的狀況,包括在寫作中發(fā)現(xiàn)我們真實的思考。就以眼前這篇前言的寫作為例,我自己做了些背景性的閱讀,考慮了一篇前言之于一本書的功能所在,尤其是這本書已經(jīng)面向讀者做了很好的自我陳述,并且始終在反思教育模式在英美之間的差異,一種是“課堂講授”(這是大學教育在北美所預設的形式),另一種則是講座、研討加上導修課(英國常見的主流模式)。與此同時,我每天都在煮制咖啡,“腦補”同本書兩位作者的對話(迄今為止,我還沒機會同她們會面),并且整理我自己的研究。我承認,一位訓練有素的作者很可能懂得如何摒棄上述某些動作。雖然就所謂“訓練”的某些方面而言,我歷來深表懷疑,它們說到底就是自我懲罰,越陷越深之后,無休止的勞作反而會變?yōu)橐环N扭曲的心理滿足。但我們仍可以說,上述或者其他相似的要素,構成了大多數(shù)作者寫作經(jīng)驗的一部分。本書作者在書中給出了很多寶貴的建議,其中一條就是,學者作為一個行當,應當在彼此之間有更多交流,說一說我們究竟是如何安排我們的時間的,不回避在此過程中所遭遇的焦慮、迷失和失敗,同時要少一些自我推銷,不要把自己打扮成總能超額完成任務的寫作機器,也就是大多數(shù)評價體制所意在獎勵的那種學者。
之所以此類體制當?shù),初心在于刺激生產(chǎn)力,但真相卻是,在當前的學術界,談起真正的知識生產(chǎn),主要障礙之一就是,大多數(shù)學者發(fā)表太多了。請注意,我并不是說他們寫得太多了:“寫作,毋寧多一些,發(fā)表,不如少一點”,可謂一條寶貴的指令,鼓勵我們在思考中更多地探索,只有在確信我們真有話要說,也值得一說時,我們才嘗試發(fā)表。在人文學科(在這里做經(jīng)驗之談,我無法代表其他學科),一般而言,我們是通過寫作來思考的——或者不妨說,通過努力寫出來,我們發(fā)現(xiàn)并不真切地知曉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同樣,重—寫,也主要不是打磨文辭,精益求精,而是要讓思考變得更清晰一些,更準確一些。所有這些,都需要時間。
我們要付出時間,要花時間慢慢來,要找回我們的時間——《慢教授》這本書如及時雨,兩位作者瑪吉·伯格和芭芭拉·西伯在書中提出了上述建議。誠如她們所見,在當前的大學校園里,生活變得太過匆忙,人人事務纏身,不堪其擾,我們現(xiàn)在可以說,那些制造出這種浮夸忙碌而狂熱的過程,目前已經(jīng)威脅到大學機構自身存在的目的。我們花時間去申請做研究的項目資金,卻沒有時間真正做研究;我們花時間做匯報,論證某課程的效果符合指導意見的要求,卻沒有時間思考這門課下一年度應該怎么教;我們花時間在各種委員會內聽取匯報,有多少項目申請獲得成功,又有多少課程結果達到滿意標準,卻沒有時間與同事交流,交換意見——以上所述,都是一個體制的種種癥狀,在這個體制內,手段壓倒了目的,管理主義的指令主導一切,取代了原本它們要提供支持的學術活動。
當然,伯格和西伯并非故作驚人語,她們對大學時弊的診斷也不是獨此一家,只要看看兩位作者在書中大量引用的其他學者的論述,自然就可一目了然(在這里,我也許應該解釋一下,我是應允寫作這篇前言在先,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們對我此前的同主題作品竟是如此推崇,毫不吝惜溢美之詞)。但兩位作者確有非同凡響之處,她們將關注點集中在個體教授的處境,以及如要同這一大學時弊作斗爭,作為教授個體,又能做些什么。在書中,她們發(fā)出了學界的最強音,向我們展示出,一旦商業(yè)咨詢的那套把戲被沒頭腦地強加給學界,就會掏空當前的學術,只余自說自話。這是一種令人厭倦的自我割據(jù),其模式完美地復制了新自由主義的經(jīng)紀人模型,即在一個競爭永不休止的場景內,無休止地追求個人優(yōu)勢的最大化。
然而,即便當代大學就其運轉而言還夠不上新兵訓練營,里面裝滿了身姿柔韌的人士,只顧追求自我增值,一種緊張仍然存在,一方面是大學日常任務的要求,另一方面則是激勵智識創(chuàng)新的條件。緊隨著效率模式而來的,是我們非常熟悉的狹隘工具主義觀。我們在真實抑或假象的任務清單上勾出待處理事項;我們做事井井有條,非常職業(yè),速度之快令人印象深刻。推薦信、閱讀書目的修訂、下學期講座的摘要、寫給出版社的報告、內部備忘錄,每一次點擊“發(fā)送”按鈕,都會提升我們的成就感。進而,我們還各有自己的用戶任務,好像西西弗斯那樣,每天掙扎著,處理我們電子郵件的收件箱——這個任務,可以說是一種苦樂交織的過程,如同擦洗自家廚房的地板,只不過它轉到了電子空間。(披露一下:我的電郵收件箱里目前共有1762封待處理郵件,當然,這主要證明了我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且時斷時續(xù)的文檔整理者,并非我對回復漠不關心或說我是超級明星。)但是,效率模式并未有助于催生新的或有意義的思考。新思想的出現(xiàn),往往要經(jīng)歷那些在沉悶中無所作為的階段,至少是從表面看上去的無所作為。這是一種略帶抑郁的狀態(tài),它將自我求索和自由合作以某種方式結合起來,這種狀態(tài),更像是性苦悶,而不是清理自己的收件箱。伯格和西伯所呼吁的,是無所作為,或者說是看上去的不作為;她們所呼吁的,是將這種狀態(tài)說給彼此聽。這樣的交流就構成了一種方法,將我們的資源集中起來,以學者群體之名,判定什么條件能促進良性的工作。
當然,兩位作者也認識到,整個世界也同樣在加速度,大學校園只是其中一環(huán),在這個時代,無論何人,也無論何團體,都無法做到將他們自己封存起來,拒斥互聯(lián)網(wǎng)、移動電話、24小時滾動新聞、社交媒體,以及生存在所謂“數(shù)據(jù)迷霧”(data smog)的狀態(tài)——這種處境,也被稱之為“自我誘發(fā)的注意力缺陷障礙”。但是,正如“放眼全球,立足本土”(think globally,act locally)構成了一般意義上的行動主義良策,我們作為學界人士,也只能腳踏實地地做我們所能做的。但即便如此,如伯格和西伯所述,我們所能做的,也可謂相當之多。在她們所擬議的各項舉措中,有許多是我稱之為“雙重意識”(double consciousness)的例證,經(jīng)歷過往數(shù)十年之鍛煉,學者已經(jīng)習慣了在這種狀態(tài)下生存。我們都知道,審計文化以及與之相關的管理主義總在制造許多的苛求,它們是錯誤的,而且破壞力十足,但我們同樣也明白,面對這些要求,我們至少要表現(xiàn)出某種起碼的服從。所以說,即便我們已經(jīng)走通各種流程,懂得如何將我們的活動壓縮進一系列的表格——追究表格的設計者,則是那些對學術活動沒有真正理解的管理人員,我們也還是繼續(xù)著一套不同的語言,堅持一種不同的判斷價值的方法[作為這一方法的基礎,就是要承認學術是要被判斷(judged),而不是用作統(tǒng)計的(measured)]。而我們就是這么做的——按照伯格和西伯的建議,我們不僅要做,還要做得更自覺、更明確——一部分正是通過我們彼此之間以及師生之間的交流,在相互交談之時,我們應承認智識探索本質上的開放性,積極擴展智識的視野,甚至要重視一個措辭優(yōu)美的句子,趁著它還沒有被官僚肢解為違反語法規(guī)則的關鍵詞要點。
不限于此,她們所敦促的改變,更多地關乎氣質和品格,而不是就事論事的程序。她們總在提醒我們,一定要從我們的工作中發(fā)現(xiàn)樂在其中——事實上,一定要記住,只有樂在其中時,我們才能做得更好。同時,她們還在規(guī)勸我們,少一些封閉和自我保護,多一些給予和付出,無論是我們的想法,還是我們的支持,當然也包括我們的時間。如要建立起真正的合作,而不是充滿怨氣地滿足“公共服務”的職責,只為了讓學術簡歷看起來更光鮮,所要付出的不只是我們的勞動,還需要精神的慷慨大度以及甘愿暴露出自我脆弱的勇氣。她們合作的這本書,既可以擔當起一份激進的宣言,又可以用作一本自助手冊,同時還能作為一篇呼喚學者友誼的贊美詩。它始終在鼓勵,而不是斥責,與此同時,這本書的存在本身也象征著對書中建議的身體力行。
自2016年春首版以來,《慢教授》一書收獲了它的熱情讀者,自問世以來的各種評論,無論范圍的廣度,還是受肯定的程度,看起來都遠超本書作者以及出版者的最初預期。在此也可想見,當讀到“驕縱的學者正在不停抱怨,為了生存竟然不得不工作”時,無論是本書的觀點,還是它所取得的成功,都必定讓讀者忍不住畫線,激起一番嘲弄,但真要平心而論,伯格和西伯是在告誡我們要更用力地思考,在教學、學術和同事合作中,究竟什么才是真正可貴的,這種態(tài)度才代表著一種更艱苦的倫理,其所要求的,要遠遠超過由慣常職業(yè)指令所肯定的。(在這里,我應申明,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這篇前言在刊出后是否也會遭遇類似的互聯(lián)網(wǎng)嘲諷,因為我很久之前就已發(fā)現(xiàn),不去看諸如此類的網(wǎng)上評論,可以說是一種最簡便的方法,既可以節(jié)約時間,又能避免走向對人類這一物種的絕望。)
《慢教授》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小書,它可以任你讀,但一定不要讀得太快。也不要讀完就了事:把這本書送給朋友,同別人討論這本書,嘗試著按照它的建議來做。時間,在你的掌控中……
瑪吉.伯格,英國牛津大學文學博士、加拿大女王大學英文系教授,多次獲得學校的教學卓越獎,從2008年至2012年主持女王大學的教與學講席,研究領域為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文學、文學理論、性別和性態(tài)。
芭芭拉.西伯,加拿大女王大學文學博士、加拿大布魯克大學英文系教授,2014年曾獲得布魯克大學人文學部教學卓越獎,教研領域為18世紀至19世紀英國小說、簡.奧斯丁、動物研究。
田雷,華東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本書翻譯初稿完成于在北京大學文研院駐訪期間,后改定于2020年春季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時。完成本書翻譯后,他開始學會理直氣壯地慢下來,唯一迫不及待的是要與學界同仁分享本書,找尋慢中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