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功記
晚明破敗,令荒徑無人掃,山昏鳥滿天。當年名噪一時的大飛賊薛鳶輕功被廢,只是一夜之間的事。四個獄卒從四個不同方向按住他的四肢,同時挑斷了他的手筋與腳筋,歷史便宣告結(jié)束了。他再不能像早年剛出山時那樣,隨意在晾衣繩、雞蛋、竹葉或戀人的手掌上站樁;他再不能一躍而起飛入斜插林間的閣樓,或如散步一樣,從河這邊踩著水面便飄到河對岸去了。他那一身飛檐走壁、閃跳騰挪、倒掛金鉤,甚至從存在與虛無之間也能自由出入的通天本領(lǐng),從此化為了如煙往事。這真是令人唏噓的遺憾。不過,傳聞薛鳶是自愿挑筋的,這倒出乎大家的意料。
晚明朝野人盡皆知,薛鳶最初的確是因輕功卓絕,語言詭譎,身手則骨騰肉飛、動若幽魂,才受到四野草民的敬佩。但有時,所謂敬佩也不過是為遺憾、誤解與懷疑而打的一場前戰(zhàn)。自從他宣稱自己違反了物理常識,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獨自飛入了鐵絲網(wǎng)、武器與探照燈密集的“真宮”,盜取了皇帝玉璽之后,人們便再也不愿相信他了。首先,舉國上下沒有一個人能理解,誰能飛過那么高、那么森嚴的巨大宮墻。大約從一百七十三年前開始,宮墻外方圓三十里便沒有了鳥窩和樹。宮墻裸露在烈日下,像一個光禿禿的瘋子。四周沒有任何遮蔽物。這之前,很多喜鵲與麻雀都曾因不小心路過而被射殺。這倒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宮墻的高度。因各個朝代的增補與修繕,帝國的宮墻始終在生長。原始宮墻的墻體遺址在地下就有七八層之厚,地上又有四五層之多,F(xiàn)在的宮墻,只不過是原有宮墻上面的一座冰山而已。墻與墻無限疊加,底下的墻寬如廣袤的大海。最上方的墻,體積依次遞減變小,最高的宮墻大約只能圍住一個房間,但其中依舊呈復(fù)雜的“回”字形。據(jù)說那就是皇帝的房間。不過,因那房間從未有一人進去過,所以至今無人確定它的真實面積。它可能僅有幾百平方米,專門用來進行登基、下令或朝儀;也可能有數(shù)千數(shù)萬平方米之大,是一座真正偉大的,藏滿世間珍寶、嬪妃、禁軍與謀略的大宮殿。誰知道呢?唯獨能肯定的是,那房間的海拔高度,早已遠遠高于帝國周圍的群山的高度、風(fēng)暴的高度與明月的高度。而且,整個墻體四周都沒有門。宮里的人出入,都是走內(nèi)部與外部之間專用的內(nèi)部地道,入口無人知曉;或者以專用的云梯攀爬而上。每一個地道口與云梯口,都有重兵把守。一個外人想要進入宮殿,除非靠輕功。但人的輕功是有限的。薛鳶的輕功,從他過去的作案記錄來看,頂多能縱身飛躍到宮墻三分之一的高度。若說他是依賴一己之力飛進了最高的房間,盜竊玉璽又飛了下來,這在運動力學(xué)、人體解剖學(xué)、武學(xué)與建筑結(jié)構(gòu)學(xué)方面都是不成立的。何況墻內(nèi)墻外和房間里到處都是燈籠、機關(guān)、感應(yīng)暗器與日夜徘徊的巡邏侍衛(wèi),整座宮墻在視野上完全盲點。他就算不被射殺,掉下來也會被摔得粉身碎骨。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通。
薛鳶的輕功被廢后,過去敬佩他的人開始稱他為騙子。為了安定人心,帝國刑律與一切祖?zhèn)鞯姆缸飳W(xué)中,輕功便與詐騙成了同義詞。
然而熟悉薛鳶的人都知道,他一生的記憶全都來自輕功:其中包括如曾經(jīng)攀上帝國第一山最高峰之“究竟頂”,時間只用了四十二秒;再如曾疾馳夜行于仇家的屋頂、進入官宦巨商們的府邸,探囊取物般輕易便盜得了罕見的秘籍、寶刀或黃金等;他曾在一面墻上貼身住了近半個月;他曾站在一枚釘子上喝茶,獲得過無數(shù)對手的尊敬;當然,還有在少年時代,他曾與他致命的戀人一起,貼著地面超低空飛行。他們可以連續(xù)數(shù)個時辰腳不沾地,卻離地面近得能聽見汗珠砸在地上的轟鳴;他們曾渾身赤裸地擁抱,躺在一根纖細的麥稈上,麥芒的尖刺得他們渾身酸痛,而激烈的親吻則又讓他們保持著不往下墜落。那時,整個世界都會隨著被壓彎的麥稈而彎曲?梢哉f,薛鳶的全部記憶,都是在空中構(gòu)成的,地面那點事,從來都如蜻蜓點水,只用于偶爾的停留與休息而已。他平時不是在樹上,便是在塔上,或是在花上、在魚背上、在避雷針上、在一片飄過的落葉上。薛鳶的哲學(xué)里從沒有沉重的思維方式,就像沒有大地。
最終,大家都沒想到對玉璽的渴望,竟讓他毀掉了一世英名。大家都不能理解薛鳶為何要夜入宮墻。因玉璽本不是能換錢的東西。即便拿到了,又上哪里去賣,賣給誰,誰又敢買呢?對一個早已功成名就的飛賊而言,有什么必要為這么一件難以出手的禁忌之物冒險?當然,最令大家失望的,還是薛鳶招認進入宮墻內(nèi)盜竊這件事。這是明顯的欺騙、渾話和不顧邏輯的吹噓。天底下就不可能存在這樣的輕功。大家都覺得上了當。有好些年輕的崇拜者還跑到大街上去對著他被捕的布告罵個不停,朝畫像吐唾沫。似乎薛鳶過去那著名的輕功史,都是假的,都是他一個人為了博取名聲而杜撰的。他頂多只是彈跳力好,根本沒什么輕功.尤其還有一個說法更引起了眾怒:即薛鳶自稱他飛上最頂端的宮墻后,終于得以一窺那間“真宮”的樣子。他說“真宮”是一間只有二到三平方米的斗室,其面積與民家用的小衛(wèi)生間差不多,小得僅能容下一個人。他看見那斗室,狀若金絲籠,雖高聳入云,雕梁畫棟,但窗口就是門,窗臺就是床,唯一的一把龍椅下面就是馬桶。每天吃飯時,都有人把山珍海味用一根竹竿挑著,從底下的宮墻從云梯攀緣到窗口送進來。等皇帝吃完了,他們會再爬上來取走杯盤、剩菜、泔水,順便取走裝滿昨夜糞便的馬桶。因房間太狹窄,勤奮的皇帝平時就趴在“真宮”的地上,批閱天下奏折。累了,就在地上打坐觀想。歷朝歷代,皇帝和皇后都住在這么一間狹窄的屋子里。權(quán)力巔峰的面積不過是彈丸之地。而且,在皇后的要求下,那斗室還在不斷裝修。很多地方都被木板、簾幕與腳手架擋住,能活動的范圍只剩下大約一平方米。因那枚玉璽與這對龍鳳夫妻平時用的古籍、地圖、槍、法器、文件柜、項鏈、皮靴、內(nèi)衣與手紙等密集地堆放在一起,很容易就被找到了。
“那你進去時沒看見皇帝嗎?”獄卒問。
“沒有。只有皇后一人躺在窗臺上睡覺。我身輕如燕,她也不可能感覺到我進來了。”薛鳶說,“只是我拿著玉璽出來時,看見有一個送夜宵的老仆人,和酒飯籃子一起掛在窗口上!
“老仆人沒問你是誰嗎?”
“沒有。大概他以為我是來遞奏折的!
“他沒攔住你?”
“我一躍從窗口飛出,他怎么攔得?”
“他也沒喊人抓賊?”
“沒有。他看見我身手不凡,這么高的地方也能縱身飛進飛出,高來高去,便對我喊了一句話!
“什么話?”
“他說,‘年輕人,你跳下去時小心點,可別崴了腳’!
“就這些?”
“就這些。因他話音未落,我已安全著地!
“那老仆人穿什么衣服?長什么樣?”
“天太黑,我也沒回頭,一時沒看清楚!
“那他戴帽子了嗎?”
“帽子好像是有!
“什么樣的帽子?”
“好像是一頂紫紗八角冠!
“你確定嗎?”
“不太確定。也有可能是六角冠,或四角冠!
獄卒們聽到這里,忽然笑道:“嘿,我實話告訴你吧,無論什么冠,在我們整個宮墻內(nèi),其實只有一個人能戴帽子!
“只有一個人?誰?”薛鳶很意外。
“那我們可不敢告訴你,你慢慢猜吧。反正就算猜到了,你也沒有機會再見到他!彼膫獄卒一邊笑著,一邊挑斷了他的最后一根筋。
這些不著邊際的傳聞,自然引起了民眾的嘩然。顯然,大家認為這也都是薛鳶刻意編造出來的謊言,只為了證明他的確用輕功飛上宮墻去過。偉大的真宮怎么可能只有巴掌大小?真是胡謅。也正因這一席荒謬的話,大家更徹底地否定了薛鳶的本領(lǐng)和他的意義。他在從“真宮”跳下來四個月后,與玉璽一起被捕。玉璽太精美,上面刻有古奧的九疊篆,晶瑩剔透,仿佛雪山凍石、老坑田黃或處女的皮膚。薛鳶因晝夜把玩,還不時地拿出來給他的一個姘頭及無關(guān)者炫耀,因而暴露了行蹤。他被挑斷手筋與腳筋后,能如普通人一樣行走,只是走起來非常緩慢而已,有點像樹懶。既然能走,大家便也不認為他失去了什么。輕功作為一種傳統(tǒng)絕技,因薛鳶的誤導(dǎo)和犯罪,則成了最卑鄙的一個文化名詞。對于本就不存在的任何奇跡,人有記憶便是錯誤。按理說,盜竊皇帝玉璽是滅九族之罪,毫無赦免可能。但那個曾暴得虛名的曠世飛賊,則因其輕功屬造假,故并未被定為盜竊玉璽罪,而只是被定為了個詐騙罪。也有人據(jù)此揣測,他自愿接受挑筋,否定輕功的秘訣與內(nèi)涵,會不會只是一個換命條件?“真宮”的入口真的如此狹隘和不便嗎?老仆人又到底是誰?帽子是什么意思?這些都是謎。但這些謎又都成了薛鳶的萬幸。他在被囚禁了三十八年后,于一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太平時節(jié)被釋放出來。因長期囚禁,缺乏運動,他走路更慢了,甚至慢得分不清是不是原地踏步。在晚明的夏日,那些過去曾經(jīng)相信而后來徹底不再相信輕功的人,有時會看見薛鳶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到大街上來望氣,或與無關(guān)之人閑聊幾句。他看見完全否定輕功的人群,仍在繼續(xù)爭論或回憶輕功。輕功既成了被浪費的禁忌,卻又同時是流行的哲學(xué)。而薛鳶自己則已發(fā)福成一個渾身肥肉的大胖子。他會搖著一把大蒲扇,很緩慢地行走、買菜、發(fā)呆、打噴嚏,狀若一朵癡呆的、沒有移動方向卻仍來回移動的云,一只復(fù)雜的肉氣球。大概因太過肥胖,他在哪里站久了,地上都會留下一個深坑。他會對著空間,凝望。只是凝望,如一尊柔軟的雕像,皮肉的泡影。時過境遷,他也絕口不再提那些敏捷如飛、揮金如土、夜行曉宿的快活日子,那些靠速度、高度與轉(zhuǎn)身的空靈度,便征服過財富與女人的陳年舊事,也再不愿承認他那曾叱咤于墻內(nèi)墻外、目擊過東方式奧秘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201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