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曹明綱

　　六朝是駢文的形成興盛期。駢文，顧名思義，其基本特點就是行文句式整飭、兩兩相對，不同于散文的不拘一格。它所要求的句式相對，首先指字義、詞性的互相對應(yīng)，其次是用事、引文的排比映襯，最后發(fā)展為字句聲律平仄的錯落和諧。因此可以說，駢文體現(xiàn)了歷代文人對古代文體形式美的極致追求。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發(fā)展過程中，六朝駢文介于漢賦與唐詩之間，呈現(xiàn)出空前的繁榮。盡管后來歷朝歷代不乏作者，但因多被詬病，總體風(fēng)光不再。這種狀況直到清代，才有了較大的改觀。駢文不僅再次進入眾多文人學(xué)者的視野，成為他們?nèi)粘�寫作競相使用的熱門文體，涌現(xiàn)出不少名家佳作，而且理論上也再度受到重視，應(yīng)有的歷史地位和重要貢獻也得到了充分肯定。

　　《六朝文絜箋注》作為出現(xiàn)在清代后期的一個簡易讀本，從編定到最終成書，前后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時間。最初許梿（字叔夏，浙江寧海人，道光進士）歷時二十年，四易其稿，用心編選、�？�、評點了四卷本《六朝文絜》，分別于道光五年（１８２５）、光緒三年（１８７７）兩次刊行。后來黎經(jīng)誥（江西九江人）為之箋注，把原書分為十二卷，改題現(xiàn)名，于光緒十五年（１８８９）由枕湓書屋付梓，一直流傳至今。從書前張澈的序來看，黎氏當(dāng)時作注的目的，是為后學(xué)者提供一個“家塾讀本”它的問世，既反映了清人對六朝駢文的欣賞和推崇，同時也呼應(yīng)了清代注重駢文寫作的社會風(fēng)尚。

　　許梿《六朝文絜》在編選、評點上都很有時代特色。六朝文的選錄，最初當(dāng)推梁代蕭統(tǒng)的《文選》，以后又有明代王志堅《四六法�！�，清代李兆洛《駢體文鈔》、王先謙《駢文類纂》等。與這些文本的求全不同，許梿的編選則以擇精見長。他取法《文選》，分文體１８類，收作家３６名、作品７２篇。盡管篇幅有限，但入選作品已大致包含了六朝時駢文的各種類型。除了賦之外，有出自帝王的詔、敕、令、教、策問，臣子的表、疏等朝廷官方應(yīng)用性公文，也有文人日常使用的啟、箋、書、移文、序、論、銘、碑、誄、祭文等。其中以書信類作品居多，內(nèi)容十分精彩，有君臣間往來詩作的酬答、抒寫離別和別后的相互牽掛，有記述旅途的勞累愁苦、描寫山水的奇異景觀，也有被稱為“香奩絕作”、代人書寫給妻妾的家書，甚至還有見了死者未寄出的信而追答的。入選作家則上起晉陸機，下至隋楊暕，包括宋、齊、梁、陳、北魏、北齊、北周各個朝代，歷時三百多年。入選的作家作品也極具代表性，如宋鮑照《蕪城賦》、齊孔稚珪《北山移文》、梁江淹《恨》《別》兩賦、吳均《與宋元思書》、陳徐陵《玉臺新詠序》、北周庾信《小園賦》等，頗能完整地呈現(xiàn)六朝各個階段駢文創(chuàng)作的歷史風(fēng)貌和顯著成就。也許正因為此，黎經(jīng)誥（覺人）才決定為之作注，從而完成了《六朝文絜箋注》一書。

　　對于入選的駢文，許梿采取隨文鑒賞的評點，形式有別于前此梁代劉勰《文心雕龍》、北宋王铚《四六話》、清代孫梅《四六叢話》等論著、詩話，顯得靈活精妙，要言不煩。如謂孔稚珪《北山移文》“此六朝中極雕繪之作。煉格煉詞，語語精辟。其妙處尤在數(shù)虛字旋轉(zhuǎn)得法。當(dāng)與徐孝穆《玉臺新詠》并為唐人規(guī)范”；說梁江淹《恨賦》“通篇奇峭有韻，語法俱自千錘百煉中來，卻無痕跡。至于分段敘事，慷慨激昂，讀之英雄雪涕”；評北周庾信《小園賦》“前半俱從小園落想，后半以鄉(xiāng)關(guān)之思為哀怨之詞。近人摹擬是題，一味寫景賦物，失之遠已”。在揭示和鑒賞六朝駢文的多種藝術(shù)風(fēng)格時，評語既看重“選聲煉色”的“旖語閑情”，也醉心于“絕去饾饤艱澀之習(xí)”的“簡澹高素”；既贊嘆何遜“寄書閨閣”的“婉孌極艷”，也稱賞宋武帝誥敕之文的“麗語能樸，雋語能淳”。在眾多作家中，許梿最傾心庾信，說“吾于子山無復(fù)遺恨”，又說“吾于開府，當(dāng)鑄金事之”，再說“駢語至蘭成，所謂采而不滯骨，雋而彌絜”，凡三致意焉。同時認(rèn)為他和徐陵最能代表六朝駢文的成就：“駢語至徐、庾，五色相宣，八音迭奏，可謂六朝之渤澥，唐代之津梁�！敝劣谟谩捌媲陀臐崱备爬�鮑照的特色，說他“高視六代”；用“生澀”點出江淹的佳處，說他“的是鑿山通道巨手”；又說銘文“明遠以峭勝，蘭成以秀勝，蹊徑自別”都以少總多，點到即止，十分精準(zhǔn)。這種對駢文作家作品的具體評點，應(yīng)該說是清代駢文理論寶庫中的碎金片玉，彌足珍貴，不容忽視。

　　黎經(jīng)誥熟讀經(jīng)、史，沉浸子、集，尤諳《文選》義理。他的注釋，約有五分之二是沿用舊注。其中《文選》已收入的作品用唐代李善注，徐陵用吳兆宜注（包括據(jù)原本附入顧樵、徐炯等七家注），庾信用倪璠注。但他不是簡單地沿用，而是對其作了細致的梳理。注中有補充的，江淹《別賦》李注“晦高堂之流黃”僅引張衡詩和《環(huán)濟要略》揭示“流黃”字面來歷，而黎氏補注則引《西京雜記》“會稽歲時獻竹簟供御，世號為流黃簟”說明“流黃”是指竹簟。庾信《小園賦》倪注于“連珠細菌，長柄寒匏”僅注下句，黎氏則引《抱樸子》、張衡《西京賦》補出上句；另對“鎮(zhèn)宅神以薶石，厭山精而照鏡”兩句，也在倪注的基礎(chǔ)上作了新的補充。又《春賦》引《通禮義纂》，補出“節(jié)鼓”之義。徐陵《玉臺新詠序》吳注于“鄧學(xué)《春秋》”先云“未詳”后引后漢馬皇后好讀《春秋》，黎補注則引鄧皇后好經(jīng)傳，曾從曹大家學(xué)事實之。有辨正的，如李善注謝莊《月賦》引玄兔?兩句，引《論語》“皇皇后帝”黎補注指其誤，謂句“見《魯頌》，‘論語’兩字宜改‘毛詩’”。又同賦李注引侯瑛《箏賦》，黎氏指其誤，謂“侯瑛”應(yīng)作“侯瑾”，見《后漢書?文苑傳》。這類例子很多，足見黎氏作注的細致和用心。至于沒有舊注可依的作品，他在箋注時也多廣征博引，審慎周密。如注梁簡文帝的《相官寺碑》一文，除了出入經(jīng)、史、子、集外，還引用佛經(jīng)達１７種之多。對于那些一時未能坐實來源出典的字句，則以“未詳”標(biāo)出，以示有待來者，治學(xué)堪稱嚴(yán)謹(jǐn)。

　　當(dāng)然，評注本也有可議之處。如編選方面，于晉代只選陸機一篇，稍嫌單��；庾信多選早期之作，似有偏頗。在評注方面，江淹《為蕭驃騎謝被侍中慰勞表》許評指“蕭驃騎”為齊明帝，據(jù)史書相關(guān)記載推斷當(dāng)為齊高帝；梁簡文帝《與蕭臨川書》許評謂“蕭臨川”指蕭子云，而書中“分竹南川”注指“南川”為西陽郡南川縣，則與史載子云仕歷不符；史載顏延之任始安太守時作《祭屈原文》，而許評誤作“始平太守”。另梁簡文帝《與湘東王論王規(guī)令》“金刀掩芒，長淮絕涸”、江淹《為蕭拜太尉揚州牧表》“徒懷漢臣伏闕之城”等句失注，梁簡文帝《與蕭臨川書》注“鄭司農(nóng)”當(dāng)作“鄭玄”、江淹《建平王聘隱逸教》注將《漢書》誤作《后漢書》、庾信《小園賦》補注將《隋書?晉籍志》誤作《藝文志》等，都有待修訂補苴。

　　但總體來看，六朝駢文的這個評注本選篇適中、評點精彩、注釋詳贍，既適合一般閱讀欣賞，又可作為學(xué)者研究的入門階梯。它之所以能在清代同類諸多選本中脫穎而出，而且影響一直延續(xù)至今，并非偶然。

　　這次重新整理，以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光緒十五年（１８８９）枕湓書屋刻本為底本。標(biāo)點方面要說明的是，鑒于古人引書常有擇要、省略、拼接、記憶等情況，因此除了詩賦作品外，對注文中的引文一般不加引號框定，以免滋生歧義。�？睍r對原刻中的異體字、俗寫字徑改，不出校；避諱字則改用原字，同時出校。對原刻評注中一些疏失，則用注在頁末加以說明。至于原書引文時有與現(xiàn)行文集相異的情況，除了明顯錯訛外，一般不予出校。又因收入《國學(xué)典藏》，原刻豎排的夾注、眉批均改橫排，一并移至每文篇末，加【黎箋】、【許評】予以區(qū)分。成稿后，復(fù)見上海圖書館藏枕湓書屋刻本的另一印本，前有黎經(jīng)誥《敘》，為底本所缺，故移作《附錄》，一并存于書末。正如前人所言，四六盛于六朝，庾、徐推為首出。其時法律尚疏，精華特渾。譬諸漢京之文、盛唐之詩，元氣彌淪，有非后世所能造其域者”（孫梅《四六叢話》）；而“三唐奧窔，未有不胎息六朝者。由此上溯漢魏，裕如爾”（許梿《六朝文絜原序》）。因此要欣賞六朝駢文自有的獨特魅力，探求它上承漢魏、下啟三唐的重要作用，這個評注本或不失為最合適的向?qū)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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