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過三十五,在我的老師們看來,還是一個學歷史的“小年輕”,勉強算是進入了歷史學人的“黃銅時代”吧!我卻開始有兩個明顯的感覺,第一是特別喜歡回放和總結(jié)過去。近期讀過一部小說,里面講到一個有趣的觀點,說遠古時期人的壽命都不長,三十歲大概就是老年了,老年自然愛回憶,這習慣刻進了人類的基因延續(xù)至今;第二個與此相關,在回放和總結(jié)完過去之后,特別喜歡追問“意義”兩個字,這意義是要從內(nèi)心過得去的,而不是仰賴財富數(shù)量或者他人點頭的東西:每天忙忙碌碌,眼瞎背駝面容老,做的事到底值不值?
既然談到意義,就和每天做的事情脫不開干系了。我們這個學科的人,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跟文獻打交道,在故紙堆中掙扎,對史料經(jīng)過一番淘瀝和加工,最后用論文的方式將所思所想展現(xiàn)出來,短則數(shù)千字,長則兩三萬;如果興之所至、講得痛快了,四五萬字也未必剎得住。尷尬的是,我們花費數(shù)年功夫來生產(chǎn),敝帚自珍、引以為寶的論文未必都能被業(yè)內(nèi)接受(學術(shù)期刊);即便能順利發(fā)表,閱讀量也通常不會超過兩位數(shù),且數(shù)年之后,大概率就不再見光了(為了應付定期考核的急就章就更堪憂了)。
當然,我們可以用“曲高和寡”的道理來安慰自己,或者用“藏之名山,以待后世”的大志向來自期(欺),記得在十多年前我這話還沒說完,導師就斬釘截鐵地正告我:“你寫的東西今人都不愛看,后人還會看嗎?”他說的果然沒錯,十多年前調(diào)置震動、放在一邊待機七天的“老頭機”諾基亞,早已被須臾不可離身的智能手機所取代,大學生用來讀書的時間,也早已被兩微知豆和B站徹底吞噬,當初想翻而沒有翻開的書,今天就更不可能去翻了。以此類推,今天讓人無法卒讀的書,豈能指望后人來讀?就算人家有心,也未必有力,畢竟太多的“今典”(就是大學生所說的“!保┒际桥c當下息息相關。時過境遷,別人自有屬于自己的時代,未必能懂,也未必想懂了。
當然,論文的價值并不能等同于眼下的下載量和閱讀量,這就如同學問高低不能化為買書多少一樣,但如果關于人和社會的學問,能拿出來與更多人一同分享,不是一件更好的事嗎?記得當年在學位論文開題會上,我侃侃而談,但又自覺不得要領,對面的幾位老師貌似聽得木然,如果不是礙于面子,我猜他們都有出去散心的沖動。下場之后,導師召集我們幾個學生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皠倓偹v的你們聽懂了嗎?”大家表情尷尬,不知做何回應,他卻直說他沒聽懂,然后用自己的語言替我講了五分鐘。這一次,我坐在聽眾的位置上,覺得他講的不但凸顯了我題目的意義,也講明了研究的特點,還能讓人滿懷期待。這個面紅耳赤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對方?jīng)]聽懂,很可能是說話人沒想明白,而不是表達高明;第二,在進行學術(shù)的表達之前,先對著自己講兩遍,站在聽眾的角度,假設只是一個略知題目大概的人,問問自己能不能聽懂。后來在師范大學當了老師,我就更注意這一點。事實證明,越是想著聽眾,越是講究表達,學生的參與和反應就會越熱烈;反之,相同的內(nèi)容只會讓他們昏昏欲睡。
這本小書就是一個嘗試,希望自己的思考不僅是一批程式完整、論述冗長、更多是照顧自己發(fā)揮的學術(shù)論文(它們放在期刊網(wǎng)上供人下載,偶爾被人征引,就足以讓自己鼓舞萬分),而是一些可以呈現(xiàn)給更多人讀的短文章。其中的內(nèi)容跨度約為百年,包括清末民初的制度、人物與世運,來源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文章的底本是發(fā)表過的長篇論文,一方面可以說這些論文材料齊全、論述完整,另一方面未嘗不是“面目可憎”:個別對該問題有興趣的同行或許會下載征引,更多人則不會有閱讀的途徑或興趣。不過,其中或有新材料、或有新發(fā)現(xiàn),可能會對普通讀者有所啟發(fā),我不忍看著它們湮沒不聞,就試著略去冗長的論證,用課堂上平實的口吻將它們講述出來,期待更多的人閱讀(因為在師范大學的原因,我尤其希望這些內(nèi)容能對中小學歷史教師有所幫助)。第二類是以前在《文匯學人》《上海書評》等媒介發(fā)表過的通俗文字,感謝兩處朋友們策劃與我研究內(nèi)容相近的主題,并鼓勵我將它們寫出來。還有一類是教學研究之余的雜感,是受到學生問題的啟發(fā),在試著回答的過程中進行的一些發(fā)掘。
讓更多人看懂甚至愛看,絕不意味著犧牲質(zhì)量、拋棄深度去迎合市場。選入本書的文字希望把握住兩個原則:第一,能出一點“小新”,或有新材料,或有新想法;第二,通俗但又不失依據(jù)。除了個別文章之外,其他已發(fā)表的文章在收入時,都經(jīng)過了大改。對于這種用簡潔和通俗語言呈現(xiàn)學術(shù)論文的形式,希望翻過我學術(shù)論文的讀者不要以“洗稿”目之。
這本書取名“日暮乾清門”,是因為首篇所講的御門聽政是在乾清門外,書中提到的君主召見大臣(包括皇太后垂簾聽政)的乾清宮、養(yǎng)心殿,作為君主秘書機構(gòu)和政務運轉(zhuǎn)中心的軍機處,都在乾清門半徑一百五十米之內(nèi)。參加“早朝”——御門聽政的官員們所見證的,本應是日出東方的乾清門,只是這個朝會在1860年之后便宣告終結(jié),不再舉行。我們今天看到的1901年乾清門外小廣場的照片,隨處可見磚縫中一簇簇的荒草,地磚和臺階也久未打理,在暮色之下生出無窮的蒼涼,讓人感慨那個王朝遠去的盛世。
我們所處的時代,除去一些“年拋型”或者壽命更短的議題(或者叫“!保,其實還有很多古今中西相通的問題要面對。本書中嘗試去講的國家事務的討論方式、在上者對信息的獲取、傳統(tǒng)財政的困局、專業(yè)化外交思考與民族主義的沖突、被家事影響的國事、人事糾紛引發(fā)政治惡果……諸如此類,大概不僅僅是那個時代的東方的事情。
網(wǎng)絡時代真是個資訊層出不窮且良莠不齊的時代,我們見證了太多的“劇情反轉(zhuǎn)”,這更增強了我的一個信念:資訊不完整,則判斷無意義;判斷不依專業(yè),則結(jié)論無價值。對于歷史研究而言,資訊就是史料;史料搜集與解讀不到位,好的想法或許就只是一個想法。在寫作和修改本書期間,正值疫情持續(xù)燃燒,讓我這個“純文科生”深感無力,從頭到尾似乎都插不上手、幫不上忙,只能加倍努力去做專業(yè)上的事。這本產(chǎn)生于疫情期間的小書,如能讓非專業(yè)的讀者增長見識我就很滿足,如果能促成大家的一些思考,就更是我的榮幸了。
感謝責編邵沖的督催,促成本書能及時完成。感謝上海人民出版社策劃了“論衡”系列,讓我有機會去大膽嘗試通俗寫作,面對更多的讀者,接受更多的批評。在書價動輒砍半、批量購買學術(shù)書的時代,人們更認的是作者品牌,熱心地給未成名的年輕人(“論衡”系列中的其他長輩和同輩學人的作品除外)出書,成本已經(jīng)付出,風險和銷量卻是未知的,用傅斯年的說法,這是一個“不生利”或至少不那么生利的事情?墒牵硐氲氖虑橥褪沁@些不生利的心思養(yǎng)成的。
李文杰庚子年初夏序于東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