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我們
書單推薦
新書推薦
|
何以為我
作者自我撕裂式地檢視了作為亞洲人試圖融入美國社會時的內(nèi)心的復(fù)雜、恥辱和小勝利。作者從個人的成長和生活經(jīng)歷出發(fā),揭露了美國種族歧視的種種形式和問題,真實呈現(xiàn)了亞洲人在美國的生存困境。從最初試圖融入美國社會時身為亞洲人的自卑感,獲得美國社會認可后的勝利感,以及最后真正找到屬于亞洲人自我認同感的經(jīng)歷讓這本書真實且充滿了說服力。作者的足跡遍布世界,從美國到中國,日本、菲律賓,他用雙眼看清世界,也感受真實的自我。
這是一本亞洲人通往夢想之地的血淚史,關(guān)于那些夢想中的自由和財富,在失去自我之后,能否真正的獲得認可。作者從亞洲到美國,從美國又回到亞洲,失去到找回的過程也是亞洲發(fā)展的過程。是找回自信的尋根之旅。全書內(nèi)容真實,文字充滿哲思、值得認真閱讀。
阿列克斯·提臧是普利策獎得主,曾任《洛杉磯時報》西雅圖分社社長和《西雅圖時報》的長期撰稿人。并在俄勒岡大學(xué)任教。他制作了一個關(guān)于亞洲第三世界郵購新娘的《60分鐘》節(jié)目,Big Little Man》曾獲得J. Anthony Lukas Prize Project頒發(fā)的著名作品獎。
第一章
殺死麥哲倫
1
第二章
巨人之地
23
第三章
東方人
45
第四章
尋找亞洲辣妹
67
第五章
繼續(xù)女孩們的故事
85第六章
亞洲男孩
99
第七章
大屏幕上的小男人
117
第八章
它的顏色決定了它的尺寸
137
第九章
長高
151
第十章
文武
165
第十一章
黃色龍卷風(fēng)
181
第十二章
“男人應(yīng)該做什么”
201第十三章
“我們中的一個,不是我們中一個”
213
第十四章
高大的小斗士
227
作者的說明
247
致 謝
249
部分參考文獻
251
第一章
殺死麥哲倫
夜里為何會有敲門聲?
——戴維·赫伯特·勞倫斯
二十九歲那年,我為了緬懷一場戰(zhàn)役去往菲律賓的宿務(wù)島。飛機于早上抵達,當時,天氣很悶熱,我只提了一個旅行袋,里面裝了些書和衣服。出站后,我將旅行袋扔進停在我面前的第一輛出租車的后備廂里。那是一輛白色的舊車,副駕駛一側(cè)的門上噴著 “美人坐騎”幾個紅色花體字,下方是一個電話號碼和幾個更小的字:“天堂一路順風(fēng)!彼緳C名叫博比,接下來的兩天早上,他都是這樣和我打招呼的:“早上好,亞歷克斯先生。”
我說:“不用叫我‘先生’!
他說:“要的,先生,亞歷克斯先生!
看來,他并不是一個有趣的人。博比開車的時候,動作像機器人一樣敏捷,臉上帶著預(yù)設(shè)的微笑。他表現(xiàn)得既熱心,又疏離,并無意與我真正接觸。和他待在一起,一點都不自在。我想和他交朋友,他卻只想做仆人。后來我才明白,那是菲律賓所有服務(wù)行業(yè)工作者的一貫作風(fēng)。一句話里面出現(xiàn)兩三次“先生”也不為過。四個世紀的殖民統(tǒng)治讓他們養(yǎng)成了“低三下四”的氣質(zhì),而且這種氣質(zhì)已經(jīng)滲入他們的國民性格。博比應(yīng)該有煙癮,所以他的白眼球上才會布滿紅血絲。此外,他的頭發(fā)雜亂而油膩,他的指甲很臟,而且很長,就像吉他撥子一樣。一大早,這副模樣可不怎么令人賞心悅目。但除了他,我誰也不認識,更何況,我要看的東西還有很多。
宿務(wù)島是菲律賓較大的島嶼之一,它位于米沙鄢群島1中部,是一個露出海面的狹長地帶,上面覆蓋著沙地和森林。從空中往下看,宿務(wù)島就像一名高臺跳水運動員:從指尖到腳趾,南北縱長120英里2;最厚的地方,也就是軀干周圍,橫跨25英里;如果他面朝東跳水,那么,首府宿務(wù)市將在他的肚臍旁邊。第一天,博比就載我去了宿務(wù)市。由于交通擁堵,從機場到宿務(wù)市,車開了一個小時。
“美人坐騎”要穿過擁擠的、如迷宮一般的居民區(qū)才能到達我入住的酒店。這里的人衣著很少,他們露出褐色的身體,像面團似的擠在一起,卻又像河水一樣在流動。汽車爬上狹窄的街道,發(fā)出軋軋聲。街道兩旁的店面搖搖欲墜,店門前由波紋鋼板搭建的遮陽篷已經(jīng)彎曲、生銹了,F(xiàn)殺的山羊倒掛在鉤上,它們張著嘴,鮮血從嘴里往下滴。穿著短褲和人字拖的女人們頭頂著水果籃從一旁經(jīng)過,幼童在她們眼皮子底下跑來跑去。我搖下車窗,空氣中充滿了廢氣和其他什么東西,令我瞬間窒息。那是什么——汗水?是辛苦的味道。偶爾一陣海風(fēng)吹過,帶來濕沙和棕櫚樹的氣息。又不知從何處飄來杧果的香味。
對于我已然美國化的感官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我仿佛來到一塊新大陸,被新奇的事物湮沒了。但我并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因為我就出生于群島中的一座。我的血液中混合了些許馬來人、西班牙人和中國人的血,它和路上這些行人的血同出一脈。在我四歲時,父母就帶我去了美國。在那里,人們對卑躬屈膝的人并不友好。什么是卑躬屈膝呢?就比如,一句話里面會出現(xiàn)三次“先生”。我之所以發(fā)現(xiàn)博比是這樣的人,是因為我骨子里就有一點點博比的氣質(zhì),而我并不喜歡這種氣質(zhì)。成為美國人就意味著必須討厭這種卑躬屈膝的氣質(zhì),并將它逐出自己的靈魂。成為美國人是一件很難的事,我覺得自己只成功了一大半。
是的,我還不算“徹頭徹尾的美國人”,而且我可能永遠也成不了。反正,提起美國人,大多數(shù)人不會想到我這個樣子,就連我自己都不會。你們一定要相信,好幾次,我照鏡子的時候都會被鏡子里的自己嚇一跳。在家時,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可以無憂無慮,直到我看到鏡中的自己,仿佛誰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對我說,嘿,你不屬于這里!當然,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外人”意識就像一塊隱藏的刀片嵌入了我的大腦。對此,很多人都有意無意地出了力,其中有我的朋友,也有陌生人。
還記得有一次,我碰到布朗克斯區(qū)七十九中的一個同學(xué)。20世紀70年代,我家就住在布朗克斯。那時,我大約十三歲。我的學(xué)校就在181街的大廣場附近,那是一棟五層的磚砌建筑,窗戶上都安了柵欄,樓道很暗,里面還“哐當哐當”地響,就像某條偏僻的小巷子。有些地方,你甚至不敢一個人走,但我初來乍到,還不了解。一天下午,我走在樓道里,突然,一只大手像五指山一樣攔在我的胸前。
“小渾蛋,你是個什么?”
“什——?”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小子,你聾了嗎?我說,你是什么?”手的主人是一個黑大個兒,名叫喬·韋勃。他是我們七年級年齡最大、身體最強壯的,算是個小男人了。他的肌肉鼓起來,就像巖石縫在皮膚下面,他的眼神惡狠狠的!澳闶侵袊,還是梅西坎人,說?”
在這所學(xué)校,黑人、波多黎各人和其他拉美裔人占了大多數(shù),也有一些白人、少量中國人。我是這所學(xué)校里唯一的菲律賓人,學(xué)校里的很多人都沒見過菲律賓人。我告訴他我是美國人,因為我自己就是這么以為的。
可他說:“但你看起來不像美國人啊,小娘炮。”后來,我把兜里的零花錢都給了他,他才讓我過去。我知道,這才是他想要的。要從校園里過,就得交過路費。喬·韋勃真是個可怕的家伙。后來,我們竟成了英語課的同桌,他經(jīng)常抄我的作業(yè),我也只好默許。六個月后,他終于接受了我,然后我們成了朋友。之后在七十九中的日子里,都是他護著我。后來,就在同一年,在同一個樓道里,有人想把我從樓梯上搖下去,喬把他壓在身下,握緊拳頭,惡狠狠地盯著他,其他學(xué)生一見到他就躲進黑暗的樓道里,從此再也不敢惹我了。
喬最開始問我的那些問題,別人也經(jīng)常問,不過他們的問法稍微委婉一點。你是什么人呢?來自哪個星球?你到底是什么?鏡中的我,膚色就像加了兩大匙奶油的咖啡色;臉很寬,頭發(fā)黑得發(fā)紫;眼睛是棕色的、橢圓形的;鼻子寬,嘴唇飽滿。以這樣一副面孔可以很自然地混入我在“美人坐騎”里看到的人群。
到宿務(wù)的第二天,博比按約定的時間來酒店接我,嘴里還叼著煙!跋壬,早上好,先生!边@時,他的香煙已經(jīng)變短了。
他知道我要去哪里,于是,我們盡可能簡單地溝通后就出發(fā)了。車子一路繞著盤山路下山,穿過了鎮(zhèn)中心。那是一個晴朗無云的早晨,天氣很熱,店鋪剛剛開門,小吃攤也剛擺上!懊廊俗T”穿梭在車流中,與五顏六色的吉普車擦身而過,車里的乘客透過車窗向外張望。公共汽車開過去,留下一團團黑煙。摩托車和三輪車也找到空隙迅速擠過來。所謂的三輪車,就是裝了帶頂蓋的邊斗的摩托車,相當于一輛可以載1~20人的小型出租車,至于具體載多少人,就看車上的人愿意擠得多緊了。一輛三輪車從我們旁邊經(jīng)過,它幾乎載了一個班的女同學(xué)。她們的格子校服在風(fēng)中飄動,她們的手和腳纏繞在一起,緊貼著三輪車的各個角落:5個在駕駛室,4個在車頂,3個在司機后面,還有3個坐在后保險杠上。 我拿起手機正準備拍照時,其中一個坐在保險杠上的女孩還朝我做鬼臉。她一定在想,有什么好拍的。
我像著了魔似的瘋狂地拍照。自從二十五年前跟隨父母離開,這還是我第一次來亞洲。我要把眼前所見都拍下來,將這些畫面存放在安全的地方,待興奮勁兒過去后,再拿來回味。也許,這些照片能讓我想起一些被遺忘的東西。那時,相機變成了我身體的延伸,就像一個感覺器官一樣去感知周圍的一切——可是,要拍的東西太多了,這讓坐在嘎嘎作響的出租車后座的我應(yīng)接不暇。我沉默了良久,腦子里一片空白。
“美人坐騎”來到一座鋼橋前。它橫跨在寬闊的河道上,河里的水是青灰色的。河的另一邊,那像浮木一樣的東西,就是麥克坦島。我們過了橋,走上一條穿過島嶼中心的馬路。路兩旁擺滿了售賣各色各樣?xùn)|西的小攤,從蛙皮錢包到椰子殼文胸,再到用精美紅木做的尤克里里琴,應(yīng)有盡有。我們徑直朝前,向東海岸的濕地駛?cè)。前方,一個老人背著十幾把吉他走在路中間,那些款式新穎的吉他被一條藍色的尼龍線拴在一起。博比輕輕動了一下手腕,以每小時65英里的速度從他身邊繞了過去。經(jīng)過的時候,他在嘀咕著什么,嘴里的香煙在抖動。忽然之間,他就不那么卑躬屈膝了。
車子慢慢地停在一排矮樹叢前。博比又點燃了一支煙。我茫然地看著他。他吐了一口煙,露出一個假笑,然后把嘴噘得比鼻子還高。這時,他指著麥哲倫紀念碑,簡單說了句:“亞歷克斯先生,在那里!彼褚粋孤獨的哨兵,站在遠處。我隨即從車上下來。
空氣中有海水退潮的氣味,還有一股木炭味。不知何處烤肉在吱吱作響。遠方的車馬聲沒入嗖嗖的潮汐聲中,一并靜靜回蕩在這些島嶼上。這就是我要來看的東西。鍛鐵大門的后面矗立著一座40英尺3高的石建筑。它一共三層,最上層是一個細長的尖頂,就像古代教堂的頂端。野草從高低不平的石縫里冒出頭來。我站在門邊上,看了看那尖頂,又環(huán)顧了空曠的沙灘,只覺得有些失望。
大約五百年前,這里發(fā)生過一場戰(zhàn)斗。在我半輩子的時間里,它都占據(jù)著我想象的朦朧一角。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能站在這里,想象一下當年的場景。一邊是長著胡子的白人,他們手握鐵劍和長矛;另一邊的人,樣子和我差不多,他們矮小而結(jié)實,有烏黑的頭發(fā)和銅色的皮膚,他們只有用竹子和石頭制成的武器。那時候,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站在這里,去感受他們曾經(jīng)站過的沙灘。五百年前那場戰(zhàn)斗的勝利方,是一群長得和我相像的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別的原因。
我曾以為,像我這樣的人是贏不了其他人的。像我這樣的亞洲人后裔,永遠敵不過西方人。那些白皮膚的神靈,快步行進在歷史長路上,一路征服。亞洲人弱小,易被征服。他們十戰(zhàn)九輸。他們讓自己的祖國被征服、占領(lǐng),讓自己的女人被欺辱、蹂躪。亞洲男人別無選擇,他們在西方人面前嚇得腿軟。
他們帶著這種軟弱漂洋過海,到了新的定居地。在我長大的地方——美國,亞洲男人是最低等的男性,在政治、商務(wù)和運動場上,他們總是被無視。而在電視和電影里,他們的境遇比被無視還慘:難堪。我們很難堪。電影里的亞洲男人通常都很沒用,需要逃跑場景的時候,亞洲人就派上用場了,這正是他們擅長的。當然,他們肯定當不了男主角,因為他們是亞洲人,既不高大也不性感。他們甚至和性感沾不上邊:他們毛發(fā)少,缺乏激情,還傻里傻氣的。他們是小奴才,是仆人。
這一絲絲、一縷縷,造就了一種錯誤的觀念。這樣的觀念,因為無法與他人言說,所以影響力更大。不過,它也無須言說。然而,長久以來,我并沒有把它當作一種錯誤觀念,而是親身體驗了一系列懷疑如何被日常生活所證實。我怨不得任何人,因我所了解到的看起來都無所依存。在學(xué)校,有太多東西學(xué)不到。亞洲人幾乎不會出現(xiàn)在歷史課上,即便出現(xiàn),要么是受害者(菲律賓人、朝鮮人、越南人),要么是注定會失敗的、狡猾的敵人(中國人、菲律賓人、日本人),要么是雖勉強取勝卻損失慘重的敵人(朝鮮人、越南人)。亞洲就像一個舞臺,精力充沛的西方人在這個舞臺上表演自己的戲劇和幻想,而亞洲人只是“閑雜人等”。我高中畢業(yè)時甚至叫不出一個東亞偉人的名字。
誠然,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不穩(wěn)定,有些學(xué)年成績很差,這可能和我們家的流浪生活有關(guān)。但我每到一處所遇到的人中,教育程度比我高的,對東亞的了解卻還不如我。我隨處都能見到亞洲人從事家務(wù)勞動、體力勞動和一些別人不愿意做的工作。他們戴著頭罩在餐館里洗碗、端盤子、倒垃圾。摘蘋果的是他們,挖溝的是他們。他們像螞蟻一樣在黑屋里、地窖里揮灑血汗,在屠宰場把動物開膛破肚,披著雨衣刮腸子。他們在酒店和醫(yī)院里換洗床單,他們掃大街、耙樹葉,讓別人去干更重要的事。我在各個國家旅游時遇到的亞洲人大多是園丁、裁縫、洗衣工或門衛(wèi)。他們都干著臟活累活,而且總是恭順地埋著頭,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說著“先生”。
這個關(guān)于亞洲男人的誤解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年少時聽到《蝴蝶君》4里的宋麗伶唱“我是東方人。正因為我是東方人,所以永遠不能成為一個徹底的男人”時,我只能羞愧地閉上眼。
然而,我也知道那不是真的。我打內(nèi)心深處知道那個觀念是錯的,這種意識就像藏在表層下的一個血細胞。多少次悄然獨處時,我感覺自己內(nèi)心有一種堅韌,而且我在父親和兄弟們的身上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它發(fā)著微光,指引著我;仡櫷,我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更多證據(jù)來證明這一點,以供養(yǎng)我秘密的希望。
十四歲時,我開始保存文件。其中,有存在頭腦中的文件,也有真實存在的文件夾。那些真實的文件夾通常以“偉大的東方”“新聞里的亞洲人”和“東方和亞洲人?”等為標題,標題都是用記號筆潦草寫成的。每當遇到和亞洲人有關(guān)的東西,尤其是涉及種族、男性、能力和性時,我都會做好筆記,將其放進對應(yīng)的文件夾里。此外,我還會把報紙和雜志上的文章剪下來,會抄寫報告上的內(nèi)容,或者撕下幾頁書。我的文件夾變得又厚又重。后來又有了子文件夾。再后來,文件越積越多,破爛的紙箱已經(jīng)裝不下了。于是,我和媽媽在別人車庫甩賣時買了兩個金屬制的文件柜,這才把它們裝下。其中一個文件柜是米黃色的,另一個是黑色的,它們并排放在我家車庫里,就像兩棟微型寫字樓。
我妹妹曾經(jīng)問我:“這里面裝的什么呀?”
“文件!蔽疑衩刭赓獾卣f。
“關(guān)于……?”
“絕密信息!苯忉屍饋砗芾щy。
其實,很久以來,我都無法解釋。這些文件就像一種極度個人化,甚至精神層面的調(diào)查證據(jù),連名稱也只能暫定。就像大黃蜂出自本能地一點一點地搜集泥土和雜草來筑巢一樣,我也在迫切地搜集一些自己無法鑒別的信息。但我不是用它們來筑巢結(jié)網(wǎng),而是要造一把鑰匙,用它開啟通向歸屬感的大門,F(xiàn)在我才明白,根本沒有一把單獨的鑰匙可以開啟它,只有形形色色的鑰匙孔,我可以透過它們?nèi)ジQ探線索。其中一個鑰匙孔出現(xiàn)在十年級時湯普森老師的一次社會課上。
湯姆森老師是我們學(xué)校樂隊的老師,不過,在我就讀過的那所東俄勒岡的學(xué)校,老師們通常都是身兼數(shù)職,有時候還會教一些連自己都不懂的科目。湯姆森老師體形矮胖,臉紅紅的,有一雙明亮的藍眼睛。大家都喜歡他的社會課:一節(jié)課下來,他幾乎不怎么說話。我們拿出五顏六色的信息卡,讀一張卡片,回答幾個問題——都是我們自由操作。后來,大家就在這節(jié)課上涂鴉、寫信和打盹兒。
一天下午,我們社會課的主題是“偉大的探險家”。我抽到了一張關(guān)于斐迪南·麥哲倫的卡片。他是受西班牙派遣的葡萄牙探險家,是第一個嘗試環(huán)球航行的人。卡片上稱他為“總司令”,說他的環(huán)球航行在半途戛然而止。麥哲倫在一個群島上停留時與當?shù)厝似鹆藳_突,后來被殺死了,那個群島后來被命名為“菲律賓群島”。于是,我在一張便箋上寫道:“麥哲倫在菲律賓——發(fā)生了小沖突!迸赃呌煤喒P畫畫了一個人——他的眼睛是用兩個“X”表示的;氐郊液螅野阉胚M標題為“?”的文件夾里。很快我就忘了這件事。
四年后,我又看到了那張字條。那時我剛上大學(xué),住在俄勒岡的尤金市,那里居住著形形色色的人,有工人,有藝術(shù)家,還有反主流文化的學(xué)生,有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是被隔離在外的。圣誕節(jié)放假期間,我開車回家看望父母,同時想著到媽媽的車庫里偷些零散的物件(那時我父母已經(jīng)離婚了)。來到媽媽的車庫后,我發(fā)現(xiàn)幾個橙色的靠背椅后面堆放著像比薩斜塔5一樣的東西,那是我的文件柜,它們還原封不動地立在那里。我打開抽屜,看見那些標題,想到可以帶些文件夾到學(xué)校去用,于是抓起幾個文件夾翻看里面的內(nèi)容,打算把沒用的東西扔掉。翻到那個標題為“?”的文件夾時,我把里面的大部分東西扔了,卻不知何故,唯獨將那張畫著簡筆畫的紙折起來,放進了錢包。它在我的錢包里待了幾個月后,一天晚上,在俄勒岡大學(xué)的騎士圖書館里,我睡眼惺忪地將它抽出來,看著上面潦草的字跡。
當時,桌上還有幾頁代數(shù)題等著我去做,但我手里還拿著那張便箋。經(jīng)過一番心理斗爭,那一小張紙勝出了。那晚剩下的時間里,我都在查找關(guān)于麥哲倫的書,找到以后,直接跳到敘述他死亡的部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不只是一次小沖突——一個叫拉普·拉普的酋長帶領(lǐng)1500名原住民參與了那場戰(zhàn)斗,但這些書對那位酋長幾乎只字未提。那晚,我沒有做完代數(shù)作業(yè)。我孤獨地坐在圖書館的角落里,突然很想去一趟麥克坦島。
又過了十年,我終于有了機會,當時我還是《西雅圖時報》的記者。一天下午,米尼中學(xué)的菲裔美國老師格洛麗亞·亞當斯給我打來電話。格洛阿姨總讓我想起我的媽媽,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待我很親切,好像我已在她家住了許多年,前一天才離開似的。
“你總說你多么想去那里,F(xiàn)在,我們要去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吧!彼龍詻Q地說。
“格洛阿姨,有點倉促!蔽艺f。
“就跟他們說你要去采訪嘛……”
“采訪什么?”
“什么采訪‘什么’?一群菲裔美國老師要回到家鄉(xiāng)和當?shù)氐睦蠋焸兟?lián)絡(luò)感情,類似于一種文化交流。怎么樣?錯不了!這屬于人情風(fēng)味!你可以寫一篇正面的報道。一定要來喲!
盡管我有更好的判斷,但還是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主編。還沒等我說完,她就說:“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彼說,除了罪犯和運動員,《西雅圖時報》上還需要出現(xiàn)更多的有色人種。
于是,三個星期后,我就和格洛阿姨以及她的同事們一起坐上了大韓航空公司的飛機。我們橫跨太平洋,去往一個我通過談話、快照和書信等了解到零星片段的國家。表面上,我是要去寫一篇專題報道,但實際上,我還有一個秘密的使命。我的手提箱里裝了四本關(guān)于麥哲倫史詩般航行的書,其中一本書里夾著一張便箋,那上面畫了一幅簡筆畫。和老師們一起待了兩個星期后,我獨自一人飛到宿務(wù)島。剛到那里,我就遇到了那個即將成為我的非官方導(dǎo)游的男人。
我回到“美人坐騎”跟前,發(fā)現(xiàn)博比睡著了,他嘴里還叼著一根煙蒂。干脆讓他再睡一會兒好了。裝著書的包就放在后座。我把手伸進車窗,拿起包,往紀念碑走去。到那兒之后,我找了一條長凳坐下,旁邊有一小棵棕櫚樹,可以稍微遮一下陰。然后,我一字一句地讀著關(guān)于那場戰(zhàn)斗的敘述。
那時,太陽已升至中天,陽光慘白而刺眼。孩童的叫喊聲在空中飄蕩。一對菲律賓夫婦手拉著手,在沙灘上赤腳漫步:女人穿著一條白色的長裙,一走動裙子就被風(fēng)吹起;男人的頭發(fā)幾乎和她的一樣長,他用一根手指鉤著兩個人的涼鞋。她悄悄地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推了她一下,卻仍抓著她的手。她彈回到他的臂彎,滿臉期待的表情。然后,她將瘦長的脖子靠在他身上,又說了些別的。他們身后的大海已經(jīng)與陽光融為一體。
侵略者的到來就像一場夢,而且是一場噩夢——他們長著人的身形,卻有著金屬一樣的皮膚,長長的胡須掛在枯瘦的臉上,眼睛里充滿了恐嚇。他們拿著盾牌、鐵劍和長矛,這些都是不曾在島上見過的東西。他們的人只有50個,卻以必勝的姿態(tài)朝沙灘進軍。走在最前面的是人群中最矮、最黑的一個,他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卻一臉鎮(zhèn)定,翻起嘴唇冷笑。島民們一定本能地感覺出,他就是那個叫“麥哲倫”的人。
“看看西班牙雄獅是如何戰(zhàn)斗的!钡前兜臅r候,麥哲倫說。看好了,學(xué)著點?纯次覀兪窃趺赐罋⑦@些土著的,聽聽他們是怎么求饒的,而我們絕不會心慈手軟。
然而,這50個人中,不是每個人都有他這樣的自信。有人覺得這次襲擊沒有必要,而且是愚蠢之舉,他們根本就不清楚島上的地形,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然而,當時,盡管許多歐洲人甚至以為環(huán)球航行是愚蠢之舉,但這些懷疑只會激起麥哲倫的斗志。此次航行讓他獲得了名聲和財富。為了探索到“香料群島”的航線,他的“摩鹿加”艦隊橫渡兩個大洋,經(jīng)受了饑餓和疾病,并在與當?shù)夭柯涞亩窢幹行掖嫦聛,只因這個神秘的島嶼會讓西班牙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且會讓他獲得非凡的財富和名聲。離開塞維利亞十八個月后,艦隊才初見島嶼,他們登島后,就用雷鳴般的大炮征服遇到的每個部落。他們的日常就是看著這些原住民在爆炸聲中顫抖,然后向他們傳布福音。
所有部落都默然接受了這一切,只有拉普·拉普的部落例外。拉普·拉普傳話給麥哲倫,說麥克坦島的島民絕不會屈服,于是,麥哲倫向他們宣戰(zhàn)。為表示嚴肅性,他還派出一支先遣隊,燒了拉普·拉普的一個村莊,不計其數(shù)的島民在大火中喪生。接著,1521年4月27日,天剛亮,麥哲倫就帶著60名士兵和幾百名當?shù)孛擞亚巴溈颂箥u。靠近時,麥哲倫派了一名使者上岸向拉普·拉普傳話:“如果你臣服于西班牙國王,信奉基督上帝,并獻上貢品,我們就罷手言和。如若不從,就等著看長矛的厲害!
拉普·拉普把使者送回去,也讓他傳話:“我不會臣服于任何人,也不會給任何人貢品。我們的戰(zhàn)士也有長矛,它們是用結(jié)實的竹子制成的,經(jīng)火一烤,變得更加堅硬。我們隨時奉陪!
于是,麥哲倫動手了。他的士兵們劃槳去麥克坦島,靠近時才發(fā)現(xiàn)那里的大陸架非常淺,于是被迫在離岸半英里多的地方停船。麥哲倫命令他的當?shù)孛擞炎谛〈锟次靼嘌佬郦{如何戰(zhàn)斗,然后挑了49個人登島。他們?nèi)蔽溲b,涉水上岸,那隱約的輪廓構(gòu)成了一幅麥克坦島人前所未見的景象;而當那些襲擊者看到拉普·拉普的強大陣容后,一定也曾驚慌失措。
拉普·拉普長著胡子,身材精瘦,烏黑的頭發(fā)長及肩膀,半個身體上都有太陽和三角形圖案的文身。他大約三十五歲,已經(jīng)是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士。他和他的人民,從擲得動長矛開始就對戰(zhàn)婆羅洲人和摩鹿加地區(qū)的海盜。實踐證明,拉普·拉普很擅長作戰(zhàn)。他高深莫測,令整個米沙鄢群島的人聞風(fēng)喪膽。麥哲倫帶著他的人靠近時,拉普·拉普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高喊口號,對著天空猛刺長矛,然后沖向淺灘,和侵略者決一死戰(zhàn)。
這讓歐洲人大為吃驚。他們以為戰(zhàn)斗會發(fā)生在岸上,那樣,盔甲就會成為他們的優(yōu)勢;可是在水里,沉重的金屬拖慢了他們的速度。雙方在淺灘交鋒,不停地有人倒下,鮮血染紅了海水。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勝負難分,但麥克坦士兵的人數(shù)眾多,士氣也無法抵擋。
“他們?nèi)舆^來的箭像雨一樣。竹子做的長矛和石頭也密密麻麻地飛過來,我們根本無處可躲!迸炾犂锏挠涗浾甙矕|尼奧·皮加費塔寫道。
歐洲人被趕進了更深的水域,麥哲倫只好下令撤退。士兵們艱難地往后撤,而他還在頑強作戰(zhàn)。人數(shù)越來越少,剩下的人也招架不住了。麥哲倫受了幾處明顯的傷:毒箭刺中了他的右腿,鐵劍砍傷了他的左腿,石頭把他的頭盔砸掉了。然后是最后一擊——一支竹矛戳在他的臉上。西班牙人驚恐地看著他們的總司令倒在敵人面前。皮加費塔寫道:“他們手里拿著竹矛和彎刀,直接向他沖過來,最后,我們的鏡子、我們的光、我們的慰藉和我們真正的向?qū),被他們殺死了!?
幸存的西班牙人撤退到宿務(wù)島,卻在那里遭到了更猛烈的進攻。他們之前在宿務(wù)島停留時,對當?shù)氐呐颂^貪婪,對當?shù)氐哪腥颂^放肆。島上的人本來害怕歐洲人的武器,不敢反抗,但拉普·拉普打敗麥哲倫的消息很快傳開了?磥,歐洲人也是肉體凡胎。備受鼓舞的宿務(wù)戰(zhàn)士給那群歐洲人擺了一道鴻門宴,殺死了他們中的27個人,剩下的人勉強逃回船上。他們繼續(xù)往西航行,十八個月后,給第一次環(huán)球航行畫上了句號,代價慘痛。離開西班牙時,“摩鹿加”艦隊一共有5艘船和237個人;三年后,幸存的只有一艘船和18個傷病人員。他們誰也不知道那些人對總司令的尸體做了什么。
博比斜靠在車座上,睡得正沉。我把那些書往后座上一扔,嚇了博比一跳。他立馬坐起來,還沒意識到我已經(jīng)坐在他旁邊時就開始慌亂地動鑰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嚇了他一跳。
“是,亞歷克斯先生,”他脫口而出,“現(xiàn)在去哪兒呢,先生?去購物中心怎么樣,先生?”
“還是去酒店吧。我的事情忙完了!
“您確定嗎,先生?還有一個小時呢,先生!蔽覀冋f好是三個小時的。
“是的,我累了。看麥哲倫看累了。”
“好的,亞歷克斯先生!
“博比,我不會想念你叫我‘先生’的!
“是,先生。”他把“美人坐騎”往后倒,差點撞到一群路過的年輕女孩。她們?nèi)魺o其事地分開,繞著車走過去,就像水繞著石頭流過一樣。我心想,真有趣。如此不同的規(guī)則,如此陌生的世界:博比竟然讓她們先過。要是在美國,博比這樣做,即便不挨打,也會挨罵,會遭到鄙視,美國男孩甚至不屑看博比一眼。就我所知,車輛具有優(yōu)先通行權(quán),行人和流浪狗要靠邊,這是人人皆知的道路規(guī)則。
第二天,灰色的云籠罩著宿務(wù)島,我坐飛機離開了。我在馬尼拉短暫地停留,收拾好余下的行李,然后預(yù)訂了回西雅圖的航班。待飛機飛到云層之上時,我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后,我拿出厚厚一沓照片,懶洋洋地翻看。要思考的東西太多了。
我以為麥克坦之行才是最精彩的部分。重讀了關(guān)于那場戰(zhàn)斗的敘述,想象過五百年前那個早上的畫面之后,我繞著麥哲倫紀念碑走動,從不同的角度研究它。它矗立在沙灘上,在麥哲倫總司令倒下的地方。我試著想象:無數(shù)雙手撕扯他的盔甲和衣服,勝利的呼聲從五百張嘴里發(fā)出。
我站在入口處,等著人群到來。我想,也許會有一輛校車在停車場停下,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們圍聚在紀念碑前,悼念這位舉世聞名的探險家?墒牵緵]有人來。后來,別人告訴我,這里很少有人聚集。它必定是世上最孤獨的墳?zāi)。此時我思緒不斷:他慘死異地;他本想征服那些原住民,卻受此大辱;他最終在西班牙名譽掃地;就連他的紀念碑都設(shè)在如此荒涼的地方。
看西班牙雄獅是如何戰(zhàn)斗的,狗屁。我想這樣說,也準備這樣說,但是看著這悲涼的灰色石碑,我的恨意慢慢消散了。我在等一種狂喜的感覺——畢竟,一名亞洲戰(zhàn)士在這里打了勝仗。1910年,在內(nèi)華達州舉行的世界重量級拳擊錦標賽中,當杰克·約翰遜打敗吉姆·杰弗里斯時,非裔美國人就感受到了這種狂喜。
但拉普·拉普的勝利并未讓我感受到想象中的狂喜與慰藉。過去,我或許下意識地以為,刺穿一個人的臉,將他大卸八塊,是最能證明男子氣概的。而現(xiàn)在,盡管我心中可能還留有一絲認可,但另一方面有點厭惡這個想法。起碼,我的幸災(zāi)樂禍只是暫時的,很脆弱,就像沙灘上的一座紙牌屋,隨時都可能被風(fēng)吹走。也許,所有幸災(zāi)樂禍都是如此,總會有些人、有些事將它敲碎。
無論如何,離開麥克坦島時,我感覺自己心中那漂浮不定的有關(guān)“男子氣概”的觀念需要另尋錨地。對許多年輕人來說,這樣的“黎明”來得過早了。我才意識到,自己竟臣服于一種關(guān)乎種族的忌妒,我在試圖減輕自己的自卑感。也許,這份自卑無關(guān)“亞洲男人”,只是“我自己”的事罷了。
在還沒有意識到它是一項調(diào)查時,我就已經(jīng)開始調(diào)查了。它沒有組織性,也沒有明確的動機,就像為發(fā)明新事物而暗中摸索。我是在拼一幅立體圖,卻沒有參考圖樣。不過,最后終于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幅圖。此外,我在書里,在聊天室、咖啡館、會議室、講堂、桌球房、后巷、酒吧里遇到了一些人,他們在拼自己的圖,但他們也會幫助我把一些我找不到位置的模塊放到正確的位置上?墒亲詈笪野l(fā)現(xiàn),我似乎能拼好,卻又沒有把握。因為這是一幅變化著的圖,每年都在變化,就連在我說話時都在變。
我突然想到了沙灘上的那對夫妻。他們似乎超然于世,沉浸在自己的時空里。我在想,他們也會玩這樣的拼圖游戲嗎,他是否曾質(zhì)疑自己的“男子氣概”,她是否曾質(zhì)疑他的質(zhì)疑。你只是生長在了錯誤的地方!曾經(jīng)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這樣對我說。說完之后,我們都笑了。也許他說得對。我將拼圖放到一邊,閉上了眼睛,就像這幾天來第一次閉眼。醒來時,我已經(jīng)到美國了。
你還可能感興趣
我要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