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史與個人生活的魅力

——黃樹芳先生新作讀感

張銳鋒

個人史是歷史的一部分，沒有個人的歷史是空洞的歷史，它失去了最有意義的價值鏈上的環(huán)節(jié)，因而也失去了理解歷史的一條最有效的途徑。即使以敘述事件為主旨的歷史，也在其中包含了無數(shù)隱藏的個人史，只不過這樣的歷史敘事用比較清晰的線條替代了復(fù)雜的個人史的喧囂，它已經(jīng)將更為隱秘的豐富性過濾掉了。個人史也是理解生命中關(guān)于時間構(gòu)造秘密的鎖鑰。它由一系列看起來極其瑣碎的小事件的秩序，推演無限性和可能性。人的時間包含了各種可能的維度，它在許多方向展開了豐富的、似乎短暫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具有深度和廣度的內(nèi)容，我們借此可以抵達歷史本身的幽暗神秘之處。

個人史基于時間的賦予，卻始于語言的講述。它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物，它是被說出來的，因而只在言說中存在。沒有講述的個人史是無效的，個人史的講述不僅是一連串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蘊含在故事中的體驗深度和深埋于其中的意義結(jié)構(gòu)。這些故事的豐富性也不僅是個體生活信息的記錄和簡單排列，而是有著揭示生命本質(zhì)的組織方式，有著強大的精神搜索功能。人生的一切都深埋于生活繁雜的事實里，它一經(jīng)說出，就成為一個共享的世界，個體的經(jīng)驗與普遍經(jīng)驗獲得聯(lián)系，并喚醒我們對自己的思考。

黃樹芳先生的新作就要出版了，他的這部書名為《書人書事》。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書名，其中有著交往、交流、情感、往事和已經(jīng)流失了的時間。它是個人史的重要部分，每一篇文章都有著獨特的時間背景。它很像是一部關(guān)于人生的電影，由眾多的片段組成，卻充溢著對往事懷戀的熱忱。從每一篇關(guān)于往事的文章中，既可以看出黃樹芳先生交往的人——他們的形象、他們的個性、他們的行事方式以及他們的生活片段，也可以看出作家自己的觀察、自己的體會以及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激蕩。其中的一切，書扮演了重要角色，它既是交往的媒介，也是交往的內(nèi)容，還是交往的見證。對一個讀書人來說，書中藏著一個廣闊的世界，他既在書中遨游，也在書外飛翔。書建立了一個觀察世界的視角，也是一個人的精神引擎，它引出了、驅(qū)動了一個人對于他人和自己重新解構(gòu)的渴望。

這些讀書識人的隨筆是樸素的，就像黃樹芳先生的為人一樣——文如其人。大約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在《黃河》雜志任編輯，接到了黃樹芳先生的小說稿，讀完之后覺得十分不錯，是一篇反映外資大型露天煤礦中發(fā)生的故事，很多細節(jié)非常感人，令人難忘�？梢钥闯�，沒有真實生活的積累，沒有豐富的寫作經(jīng)驗，很難寫出這么生動的作品。但就我當時的感受，也有一些不太滿意的地方，就在編輯部編前會上提了出來。于是我就受命前往，到平朔露天煤礦去找作者提出修改意見，以便讓小說更為完美。記得是一個夏天，路途遙遠，我乘著公共汽車一路顛簸，七八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那時沒有高速公路，汽車必須沿著彎彎曲曲的盤山路，才能翻越雁門關(guān)，沿途的風光也沒什么好看的，雖然是北方萬物繁茂的季節(jié)，但雁門關(guān)一帶仍然帶著幾分荒涼。我一路想著這個作家的樣貌——他一定身材頎長、骨瘦如柴、一臉憂郁、皺著眉頭……

但是見到黃樹芳先生后，卻是另一種樣子，中等身材，微微發(fā)胖，一副中年人的厚道樸實，臉上永遠是微笑的表情，那種微笑不是訓練出來的，一看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種宅心仁厚的微笑。他的所有動作既是節(jié)制的，得體的，自然的，做事也是有條不紊、從容自若的，讓人覺得所有的事情他都心中有數(shù)。黃樹芳先生當時擔任平朔露天煤礦的黨辦主任，有著組織部門出身干部的嚴謹和沉穩(wěn)，給人以值得信賴的好印象。

黃樹芳先生比我年長20多歲，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是我的前輩。他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發(fā)表小說，但對我這個年輕人卻顯得特別謙虛。現(xiàn)在想來，我那時真是少不更事，對面前的這位前輩作家毫無婉轉(zhuǎn)含蓄和拘謹謙卑，而是對他的這篇小說直截了當提出修改意見，甚至還毫不留情地說了一些比較尖銳的、不太恰當?shù)脑�，但黃樹芳先生總是認真傾聽，微笑著表示接受，并把我的意見記在筆記本上，然后回去連夜修改。那篇小說幾經(jīng)修改潤色，把他折騰了好多天，他從來沒有感到不耐煩，總是耐心地聽取我的瑣碎的、也許無關(guān)緊要的建議。他的謙遜和好脾氣令我久久感動。

平朔露天煤礦是中國改革開放后最早引進外資建設(shè)的大型項目，投資人是著名的哈默博士，它被稱作改革開放的試驗田。黃樹芳先生領(lǐng)我參觀了采煤現(xiàn)場，巨型載重汽車發(fā)出轟鳴聲，從眼前駛過，令人震撼。但走近采煤現(xiàn)場，則看見一個巨大的近于圓形的深坑，就像站在高處俯視一樣，這些巨大的自卸卡車和龐大的挖掘機械，就像小小的甲殼蟲一樣在下面作業(yè)，給人以極深印象。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龐然大物，它的車輪是我身高的兩倍以上。

黃樹芳先生給我不厭其煩地介紹這座煤礦的前世今生，從他的語調(diào)和表情可知他的內(nèi)心是充滿自豪的。所以他的小說作品多數(shù)取自這個企業(yè)中發(fā)生的各種事件，并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虛構(gòu)。他的素材是真實的，因而在黃樹芳的作品中，所寫的人物是生動的、感人的，就像站在我們眼前一樣。他所寫的每一件事都是節(jié)制的、含蓄的，即使面對一些尖銳的現(xiàn)實問題，其表達也是婉轉(zhuǎn)的——這一切就像他本人的性格，理性、節(jié)制、含蓄、寬厚、寬容，盡可能從他人的角度理解對方，而不是痛快淋漓地揮灑自己的情緒。他的小說，所描寫的人物都是好人，其中的種種痛苦也是一個個好人的糾結(jié)、矛盾或超越個人的憂患，語言質(zhì)樸而簡明，風格則溫柔敦厚，處處呈現(xiàn)自己的好脾氣和好品格。

現(xiàn)在我面對黃樹芳先生的新著《書人書事》，好像跟隨他回到從前的日子。他與眾多朋友的交往，是那么的純潔，那么的真誠。我認識的他們那一代的人們中，他是真正愛書的讀書人。尤其是朋友的書，他都認真閱讀，這不僅是對讀書的熱愛，還是對朋友的熱愛。因為他所交往的朋友里，很多也是我的朋友和師長，所以讀起來感到十分親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那么熟悉，一個個形象從我的面前走過，使我沉浸于其中，既感慨時間的流逝，也感謝生活的厚贈。

這本著作稿在付梓之際讓我先睹為快，這是黃樹芳先生對我的信任。我從這本書的每一篇作品中，都能看出他用心寫作的樣子。這些作品是從他的心里流淌出來的，它有著往事的甘甜，有著消逝了的歲月的呼吸和心跳，有著讀書和寫作生活的獨特角度和真誠的韻律。它既是樸素的，也是華美的，既是平凡的，也是浪漫的和詩意的。

更重要的是，這部書提供了一部個人史和個人的形象，提供了關(guān)于心靈的知識，提供了愛與善良的真訣。這讓我想到瑞士的人格分析心理學大師榮格的一些話：“你可以活出這樣的生命，你需要這樣的生活。幸福無法決定你的幸福，也無法決定他人的幸福，幸福只能決定幸福本身�！薄霸谏鐣�上，幸福存在于我和他人之間，我也要這樣的生活，雖然我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生活，但是我仍然可以這樣生活。我朝向深度去生活，深度開始說話。深度告訴我其他真理，將我身上的意義和無意義結(jié)合在一起�！彼�以，黃樹芳先生的生活深度，可以從這部書中窺測，他的幸福也值得我們向往。平凡的生活并不是平淡的，而是在與他人的交往中獲得提升，獲得甘之如飴的幸福。

感謝黃樹芳先生為我們寫了一部好書，祝他永遠保持“讀書永無畢業(yè)”的激情。

2019年10月26日

（序文作者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巡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