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眼界·新氣度·新理念——重溫胡適的《水滸傳考證》
劉勇強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亞東圖書館出版校點本明清小說,推動了明清小說的傳播與研究以及小說史學科的建立。在這個過程中,胡適扮演了最為突出的角色,他的《中國章回小說考證》一書就是這一文學與學術事件的成果。其中有關《紅樓夢》考證,奠定了“新紅學”的基礎,素為學人稱道。而他有關《水滸傳》的考證,也自成系列,對這部小說研究的展開,同樣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作用。事實上,他的《水滸傳考證》作于1920年,比他的《紅樓夢考證》還早一年。因此,胡適對《水滸傳》的研究,從小說史學科的角度看,與他的《紅樓夢》及其他小說一樣,是有得風氣之先的意義。
關于胡適考證《水滸傳》的目的,本書最后一篇《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說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將其作為做思想學問的一個例子,通過科學的精神、態(tài)度和方法,尋求事實、尋求真理,而不至于被人蒙著眼晴牽著鼻子走。實際上,胡適的這一追求,在本書諸篇論文中也有明確的表示。因此,讀者閱讀本書,不妨先看一下胡適的這一夫子自道。
就《水滸傳》考證本身而言,胡適的研究至少有三點值得關注。
首先是對《水滸傳》產(chǎn)生與演變及版本進行了創(chuàng)新性的研究。胡適搜集了大量梁山英雄故事的史料,如據(jù)《宋史》等記載,認定宋江及其造反的真實存在;據(jù)周密《癸辛雜識》所載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證明宋江故事在南宋已發(fā)展到相當規(guī)模;結(jié)合《宣和遺事》和元代雜劇,探討了水滸題材的具體情形與演變。在此基礎上,胡適指出了梁山英雄故事產(chǎn)生的題材依據(jù)與社會心理:
《水滸傳》不是青天白日里從半空中掉下來的,《水滸傳》乃是從南宋初年(西歷十二世紀初年)到明朝中葉(十五世紀末年)這四百年的說“梁山泊故事”的結(jié)晶。(本書第9頁)
(1)宋江等確有可以流傳民間的事跡與威名;(2)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異族手里,故當時人有想望英雄的心理;(3)南宋政治腐敗,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異族統(tǒng)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都養(yǎng)成一種痛恨惡政惡官吏的心理,由這種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澤英雄的心理。(第11頁)
這一認識深刻揭示了梁山故事形成與傳播的歷史基礎與社會心理,對闡釋《水滸傳》的思想內(nèi)涵與英雄品質(zhì),有重要的啟發(fā)。
胡適對《水滸傳》的版本也提出了自己的判斷,針對魯迅所主張的《水滸傳》分簡本和繁本兩類、簡本先于繁本的觀點,他認為百十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等簡本都是所謂坊賈的刪節(jié)本,也可能存在繁先簡后的情況。對一些具體情節(jié)與人物上的出入,他在《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序》中,根據(jù)眾英雄在征遼、征田虎王慶幾無損失,而征方臘一役卻損失過三分之二以及降將馬靈、喬道清等在征方臘戰(zhàn)役中沒有任何表現(xiàn)這兩點,指出相關情節(jié)是先后插入的,“大概最早的長篇,頗近于魯迅先生假定的招安以后直接平方臘的本子,既無遼國,也無王慶、田虎”,并且征遼部分是“最晚出”(第127-128頁)。
胡適對《水滸后傳》及其作者陳忱的研究,在領域上,同樣具有開拓性;在思路上,與他的《水滸傳》考證也是一致的。
其次,對《水滸傳》的思想藝術的分析,胡適也努力提出了諸多饒有新意的見解。
眾所周知,在《水滸傳》的評論史上,金圣嘆占有極高的位置,他對《水滸傳》的評點,代表了清代對這部小說最高的認識水平。從某種意義上說,正確評價金圣嘆的《水滸傳》評點,是對這部小說的思想藝術展開全新研究不能繞行的問題。這也是胡適的《水滸傳考證》從討論金圣嘆入手的原型,他說:
金圣嘆是十七世紀的一個大怪杰,他能在那個時代大膽宣言說《水滸》與《史記》《國策》有同等的文學價值,說施耐庵、董解元與莊周、屈原、司馬遷、杜甫在文學史上占有同等的位置,說:“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這是何等眼光!何等膽氣!……這種文學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第1-2頁)
這一評價,應該說是恰如其分的。金圣嘆對《水滸傳》的內(nèi)涵作過深入的發(fā)掘,他揭示了《水滸傳》“亂自上作”描寫的意義,認為小說所體現(xiàn)了“庶人之議皆史也”的思想價值。這些看法,胡適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不過,胡適對金圣嘆解讀《水滸傳》的基本方法并不認可,他批評說:
金圣嘆用了當時“選家”評文的眼光來逐句批評《水滸》,遂把一部《水滸》凌遲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紀眉批夾注的白話文范!”……這種機械的文評正是八股選家的流毒,讀了不但沒有益處,并且養(yǎng)成一種八股式的文學觀念,是很有害的。(第2頁)
金圣嘆把《春秋》的“微言大義”用到《水滸》上去,故有許多極迂腐的議論。(第6頁)
圣嘆最愛談“作史筆法”,他卻不幸沒有歷史的眼光,他不知道《水滸》的故事乃是四百年來老百姓不逐與文人發(fā)揮一肚皮宿怨的地方。宋、元人借這故事發(fā)揮他們的宿多元性您,故把一座強盜山変成替天行道的機關。明初人借他發(fā)揮宿怨,故寫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后反被政府陷害謀死。明朝中葉的人——所謂施耐庵——借他發(fā)揮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做成一部純粹反抗政府的書。(第53-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