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平城南到臺北城南
序
1923年,林海音五歲,隨父母離開臺灣到北平,在城南定居下來。小時候,他們?nèi)胰顺3跓粝,攤開地圖,看那個小小的島,母親告訴她,故鄉(xiāng)四周是水,他們是坐大輪船,又坐火車,才到這個北平城來的。
她在北平一住四分之一個世紀(jì),在那里讀書、就業(yè),嫁入“紅樓夢”般的典型中國書香大家庭。這個來自海島臺灣的小姑娘,完全融入了那個有幾千年歷史的古老北方社會,是真正的“臺灣姑娘,北京規(guī)矩”。
1948年底,林海音帶著母親、幼妹及三個孩子,倉促中離開北平,回到臺灣。她長年幻想的遙遠(yuǎn)模糊的故鄉(xiāng),如今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怎不叫她興奮呢?
一上基隆岸,林海音就迫不及待要認(rèn)識自己的家鄉(xiāng)。只要一有空,她就和先生何凡(夏承楹)到處旅行。她天性好學(xué),對生活充滿好奇及熱誠。她隨 身帶著筆記本,認(rèn)真看,用心聽,隨時問,還不忘隨手記下來,就 像她當(dāng)年在北平當(dāng)記者時一樣。
那時,她每天不是出去找工作,就是從寄居的東門二妹家沿著 仁愛路走到新公園的省立博物館看書、找書。郁永河的《裨海紀(jì)游》、黃叔璥的《臺海使槎錄》、梁啟超的《臺灣竹枝詞》以及日文圖書《民俗臺灣》、梶原通好的《臺灣農(nóng)民生活考》等,都是她 的參考書籍。那時館里的日文書不能外借,她竟然連細(xì)目都一一抄 下來。
她也曾花“高價”八塊錢,買了一本二手的日本作家池田敏雄 的《臺灣家庭生活》,這本書她一直珍藏到老。 每次從博物館看完書出來,走在仁愛路的椰林大道上,林海音 看著在微風(fēng)中搖曳的椰子樹,想到自己似熟悉又陌生的家鄉(xiāng)是如此 美麗,心里卻很焦急,不斷地告訴自己,孩子這么小,要努力啊, 得找工作!憂愁不禁襲上心頭。
從 1950 到 1953,初抵臺灣的四五年間,林海音發(fā)表了將近三百篇散文和小品文,這些系列介紹臺灣民情風(fēng)土和歷史典故的文章, 擁有許多讀者,尤其受當(dāng)時從大陸來臺的外省讀者歡迎。
“少小離家老大回”,親友接風(fēng)敘舊,對她鄉(xiāng)音未改很欣慰, 她則常常不自覺地拿臺灣和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北平做比較。臺灣四季綠油油,但綠的顏色看多了,她竟覺得很悶慌。她是那么懷念 四季分明的北平,冬天的枯枝、白雪,秋天的紅葉,還有那胡同的 泥濘、塵土,都使她忘不了。
她不敢想北平,也不敢想在那兒的親人朋友,她說:“想起北 平,就像丟下什么東西沒有帶來,實(shí)在因?yàn)樽≡谀莻地方太久了, 就像樹生了根一樣。”
有一天,朋友給她帶來一張北平地圖。客人走了,夜深人靜, 她一個人在燈下,細(xì)細(xì)地看地圖上的每條胡同、每條街,牽回自己 的童年。
于是,她把思念轉(zhuǎn)成文字,寫了一篇又一篇懷念北平的文章,寫 作時間從 1959 年到 1964 年。就在同時期,她還完成了另一本回憶 童年的自傳體小說《城南舊事》。 寫懷念北平及童年文章時,林海音離開北平己經(jīng)有十幾個年 頭了,但仍保有許多生動的北京語言,像“老肥老肥”“車轱 轆話”“心氣兒這么高”“多咱”“數(shù)叨”“磕膝蓋”“成年 價”……這些質(zhì)樸透明的北京話,就像樹生了根一樣,永植她的心里,下筆時很自然地流瀉出來。
1999 年春天,我開始撰寫母親的傳記《從城南走來——林海音 傳》,我從定居的澳洲飛到北京,追尋母親在城南二十五年的歲月。 著名的京味作家老舍的兒子——當(dāng)時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館長舒乙談 到這些年他與母親接觸的感受時說:“林先生的北京話沒變,也 沒少,原樣兒,整個兒一個原湯原汁,和四十多年前的老北京話一 模一樣,讓人在驚訝中有一種久違的狂喜。她一會兒蹦出個老詞兒, 感動得老北京們一會兒叫好,把她當(dāng)成最大的知己。”
今天北京胡同里學(xué)生說的話在變,但林海音的作品保留了那個 時代、那個階層人的語言,這點(diǎn)是很重要的。到底是個北平化的臺灣作家,還是臺灣化的北平作家? 這是個頗饒趣味的問題。文學(xué)評論家葉石濤說:“事實(shí)上,她沒有上一代人的困惑或懷疑,她己經(jīng)沒有地域觀念,她的身世和遭遇替 她解決了大半無謂紛擾,就這一點(diǎn)而言,她是十分幸運(yùn)的! 我在寫本文時,悠悠然回到我們住了二十五年的臺北城南日式 小屋,仿佛看到母親正在燈下埋首寫作的身影,心中不禁充滿對父 母親及那段歲月的懷念和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