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版 前言
按照慣例,本書每一版都是作者艾豐自己寫“前言”。不幸的是,他于2019年5月19日與世長辭,終年81歲。
艾豐原名艾寶元,是我最年長的研究生同學。1978年,他以考試總分(5門400多分)最高的優(yōu)異成績被錄取為我國首批新聞學研究生。入學時他40歲,我27歲。他不僅是學長,也是平日學習中我們效仿的楷模。馬克思主義三門理論課的論文考試,他是80多位同學中唯一獲得三個正“優(yōu)”成績的,我二正優(yōu),一“優(yōu)-”,跟在他之后,當時已經(jīng)覺得好榮耀了。1982年,他在同學中最早出版了專著,即本書,因為寫的理論與實際結合緊密,文字水平也高,五萬多冊很快銷售一空。那時出版專著,在同學里面他是第一個,鳳毛麟角。那時寫一本書不像現(xiàn)在用電腦敲敲打打就出來了,幾十萬字都是一筆一劃地寫出來的,至少三遍(草稿、改稿、格紙抄定稿),不說構思方面的極為不易、費神,就是機械抄寫本身就可以算是一種特殊的體力活了。1981年他的研究生畢業(yè)論文即是從本書稿中選取的一章。
本書當年第一版26萬字,2009年第四版時,他與時俱進,已經(jīng)擴展為50多萬字的篇幅,積累了自出版以來更多的采訪經(jīng)驗和理論材料。
新聞采訪屬于經(jīng)驗類的話題,艾豐能在這樣的話題上寫出很實在的理論,需要豐富的采訪經(jīng)驗、博覽群書的知識底蘊和較高的哲學素養(yǎng),更需要有心積累自己的和別人的采訪經(jīng)驗與教訓。這些他都具備了。在改革開放的良好環(huán)境下,他獲得了學習和寫作的絕好機遇,因而成為我國新聞實務研究領域最早的領軍人物。
他的研究思路十分清晰。新聞采訪,無非就是處理好兩大關系——采訪與事實、采訪與采訪對象。前者,要進一步處理好材料與事實、角度與事實、立場與事實的關系;后者,要進一步處理好取與予、生與熟、說與做的矛盾。(6頁)豐富的采訪經(jīng)驗必須與深度的學術思考相結合,否則,就是做了一輩子新聞工作,也不一定能架構得如此周全,更不要說詳盡的論證了,但艾豐做到了。
那時,可以參考的新聞采訪方面的書籍只有幾本,從他對材料的使用可以看出,他把那幾本書琢磨透了,對作者(中外都有)的新聞實踐也了如指掌。由于他當時已經(jīng)有十幾年的新聞工作經(jīng)驗,對于黨的新聞工作特點和慣例也很熟悉,因而比一般人在認知水平上要站得高。例如他談到“新聞記者活動的獨立性”,即使現(xiàn)在,相當多的人都會回避或不知如何論證。他那時就能列舉出黨的新聞工作中的權威例證加以說明。
黨中央需要多種渠道的信息來判斷具體事實,毛澤東20世紀50年代就說過,“中央也需要有另外一個渠道了解情況”,這個渠道就是新聞記者的采訪渠道。習近平2016年2月19日與新華社記者視頻對話時說:“希望你們繼續(xù)很好地深入調(diào)研,提供真實的、全面的、客觀的新聞,這也成為我們各級決策的一個依據(jù)”。他與原《閩東日報》總編輯王紹據(jù)視頻對話時也談到這個問題,他說:“新聞戰(zhàn)線的同志也要接地氣,深入基層,這樣才能了解真實的情況!边@里他談到的“決策依據(jù)”“了解真實情況”,講的就是毛澤東說過的記者為黨的工作服務的任務。
36年前,艾豐在這本書里就講清楚了這個問題。所謂記者工作的獨立性,不是向黨鬧獨立,這個“獨立性”是指記者完成黨的政治任務時采訪方式的獨立和不受干擾,這不是特權,但需要新聞記者具有獨立負責的精神。新聞渠道與黨政渠道相比,沒有繁多層次和例行公事,傳遞迅速,不易失真。艾豐強調(diào),“這一切,都離不開記者的獨立活動和獨立思考”,“記者有職業(yè)上的方便條件,走南闖北,見識多廣,既可以直接向各級領導和各種專家請教,又可以到基層與工農(nóng)兵和老百姓交談。因此,可以接觸重大主題,提出獨立的見解!彼匾庖C了老記者顧雷作為分社領導時的一段話:“記者要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習慣,不要遇事老請示……能不能寫,還問我,要你干什么?你在那里調(diào)查,倒問家里有什么意見?” (29頁)
2019年8月22日我們首屆研究生聚會,另一位老同學陳祖聲談到,艾豐作為記者,為黨的事業(yè)敢于擔當,僅在創(chuàng)辦中國質(zhì)量萬里行活動和主持中國新聞文化促進會工作期間,時任總理朱镕基批示的他提交的新聞內(nèi)參就有100多份。范敬宜說:“‘想總理想的事情’,敢于這樣‘夫子自道’,而且能夠真正這樣去實踐的,可能只有艾豐。這正是艾豐的可貴之處、可愛之處。”
艾豐的這本書,不論對準備參加新聞工作的人還是對已經(jīng)有多年工作經(jīng)驗的人來說,都會給人以啟示。例如他概括的記者“五說”特點,既生動又實在:最先說話、說自己不懂事情的話、很快說話、公開說話、必須天天說話。(34頁)這種職業(yè)風險,社會要體諒,記者要擔當。
還有他強調(diào)的記者在時效上的工作特點,對網(wǎng)絡時代的記者來說更要如此,即“除了睡覺時間以外,應當都在工作”。他說:“凡是從事過采訪工作的人都有這樣的體會:有價值的線索,不一定在上班時間碰到。重要的情況,不一定在重要場合獲得;有時,最妙的采訪恰恰是在‘非正式采訪’的情況下進行的”。記者“應當是一個永不關機的‘常設雷達站’,一旦外界有什么情況發(fā)生,它能夠立即發(fā)現(xiàn),立即做出反應。”(387~388頁)
再如我們常說的“第一手材料”,如果理解不當,很多記者都把獲得的文字聲像材料,即當事人、目擊者、知情人所說的視為“第一手”,艾豐指出,這些充其量是第二手材料,不能把“材料”和“實踐”混同起來。他認為,第一手材料是指記者不經(jīng)過任何中轉環(huán)節(jié)直接從他要報道的事實那里得來的材料,包括直觀和物證材料(43頁)。他就此分析的中國社科院新聞所首任黨組書記戴邦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寫的人物通訊《射擊英雄魏來國》(369~370頁)令我印象很深。這篇通訊我很早就讀過,但沒有像艾豐那樣深入分析。當時戴邦是新華社華東總分社采訪部主任,他已經(jīng)看了兩位記者寫的關于魏來國的稿子,獲得了二手材料。獲悉魏到三野總政治部辦事的信息,他特地來到政治部細致觀察了魏與政治部同志的談話和晚上看戲時的情形,發(fā)現(xiàn)了他眼睛的特點,做了一次“一個問題沒提”的采訪,這次采訪就屬于第一手材料,從而寫出了《射擊英雄魏來國》這篇典范人物通訊。艾豐關于“第一手材料”的論證,對現(xiàn)在在網(wǎng)絡上傳來傳去,誰都不到現(xiàn)場的所謂“采訪”,具有警示意義。
現(xiàn)在有一部分假新聞被揭發(fā)后,當事記者往往推給信息源,這就涉及記者的基本職業(yè)理念了。艾豐強調(diào):“不輕信,在你親自進行調(diào)查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告訴你的任何事情”。(65頁)這就是“客觀”這一職業(yè)理念的具體內(nèi)涵。
誰都知道,新聞報道需要選擇切入的角度,艾豐全面論證了新聞角度問題。(136~151頁)他批評的五類亂扭角度的問題,至今仍然有現(xiàn)實意義,即隨意變角度——“萬能事實”、通用式的角度——“標準件事實”、強加于人的角度——“面團事實”、“只取所需”的角度——“配色盤事實”、美化的角度——“理性化事實”。(148~151頁)
艾豐是學者型記者,記者是他的本職,他可能是第一位提出的學術概念得到學界認可的記者,這個概念即“宣傳性現(xiàn)象”(82~90頁)。這個概念從1988年起,我和其他學者就分別在各種新聞學詞典或含有新聞傳播學部分的綜合性詞典里將其列入。他提出的新聞7要素(5W+H+M)(94~95頁)里的M,在新聞學界尚沒有普及,但提出的問題很有啟示意義。M(Meaning)是指“意義”,他把新聞價值的內(nèi)涵加入到寫作的6W(How里也有一個W,故統(tǒng)稱6W)里,對于提升新聞的質(zhì)量會有幫助。
我與艾豐最近一次見面是2015年7月26日,那天我參加在京倫飯店舉行的第27屆經(jīng)濟新聞大獎頒獎會。我在會上就特等獎和一等獎的經(jīng)濟新聞作品做了一個大會評議發(fā)言,老艾出席會議。中午我和他,還有人民日報經(jīng)濟部主任皮樹義等一起吃飯,那年他77歲,討論當前的經(jīng)濟新聞和國家事務問題,他的見地依然尖銳但表達平穩(wěn),他筆耕不輟的精神風貌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老艾是在北郊自己辦公的地方,一夜未歸后被發(fā)現(xiàn)倒在院落車邊的,他倒在自己無盡的工作上,令人景仰。
人民日報出版社再度出版艾豐的名著,是對他的最好紀念。老艾的工作精神和治學態(tài)度不朽!
陳力丹
2019年8月31日于時雨園
艾豐,我國第一批高級記者,著名經(jīng)濟學家、品牌專家。首屆范長江新聞獎、首屆吳玉章獎金、改革開放30年“全國推行全面質(zhì)量管理卓越推進者”稱號獲得者。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曾任人民日報編委、經(jīng)濟部主任,經(jīng)濟日報總編輯。
他提出的“增加農(nóng)民收入”“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化”“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名牌戰(zhàn)略”“資本運營”“特色經(jīng)濟”等,引起中央重視,并吸納為中央決策。他發(fā)起和組織了“中國質(zhì)量萬里行”活動,并成為中國最早名牌戰(zhàn)略的倡導者和推動者。
已出版《新聞采訪方法論》《新聞寫作方法論》《新聞采訪概論》《新聞媒介發(fā)展大趨勢》《思考的筆》《經(jīng)濟述評自析集》《世紀宏論》《中介論》《三做談》《古今說》《名牌論》《艾豐隨感210條》《滄海??桑田??樂園》《泛泛而論》等經(jīng)濟、新聞、文化、哲學等方面的著作1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