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一

十世紀前半期，我國歷史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大分裂的局面，這就是“五代十國”時代。

“五代”是指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個朝代。其中除後梁朱氏、後周郭氏外，後唐李氏、後晉石氏、後漢劉氏都不是漢族。自農(nóng)民起義軍的叛徒朱全忠起，他們在唐帝國的統(tǒng)治政權被農(nóng)民起義軍摧毀後，相繼統(tǒng)治了北中國五十三年。這五十三年中，他們經(jīng)常進行大混戰(zhàn)，到處焚掠屠殺，弄到整個北中國都給戰(zhàn)爭與死亡的氣氛籠罩著，農(nóng)業(yè)生産和工商業(yè)發(fā)展都受到極其慘重的破壞。

這時南方割據(jù)的九國（吳、吳越、前蜀、楚、閩、南漢、荊南、後蜀、南唐，連沙陀人劉旻在太原所建立的北漢計算，就是“十國”）都是漢人建立的政權，未受西北各落後部族的侵擾，諸國間的戰(zhàn)爭也少，因而人民生活得到相對的安定，仍能繼續(xù)生産。特別是西蜀和南唐兩個政權，吸收了關中一帶和中原一帶的逃亡，使勞動力不斷增加，而當時個別的統(tǒng)治者還積極提倡生産，務農(nóng)桑，興水利等等，因此，這兩國的生産力尤其發(fā)展，呈現(xiàn)出經(jīng)濟繁榮的景象，成爲當時的兩個經(jīng)濟中心地區(qū)。

詞是隋、唐以來的一種新興的配合音樂的文學體制，每首各有調(diào)名，每調(diào)各有定式，一般説，每字的平仄都有規(guī)定，後來有些調(diào)子中的某些字還規(guī)定四聲（平上去入）。它所配合的音樂，主要是從西北各族輸入的“燕樂”。它是在我國民歌和詩體的基本句式上加以變化的一種新形式。它的産生和發(fā)展都是和都市經(jīng)濟、商業(yè)發(fā)達分不開的。西蜀和南唐旣然是當時的經(jīng)濟中心地區(qū)，因而詞人的創(chuàng)作也集中在這兩個國度裏。

西蜀的詞，備見於趙崇祚所編的《花間集》（集中除溫庭筠、皇甫松外，幾乎全爲西蜀人或流寓西蜀者）。南唐詞的集子，流傳下來的只有馮延巳的《陽春集》和這本李璟、李煜父子的《南唐二主詞》。

二

李璟（九一六—九六一），字伯玉，初名景通，徐州人，或説湖州人。本姓不明陸游《南唐書》、《江南野史》、《唐餘紀傳》均認李昪是唐憲宗（李純）第八子李恪的玄孫�！杜f五代史》、《周世宗實錄》均認李昪是唐玄宗（李隆基）第六子李璘的後裔�！缎挛宕�史》、《十國紀年》、《十國春秋》均認李昪出身微賤，先世不是唐代的宗室�！秴窃絺涫贰穭t以李昪本是湖州人，姓潘。夏承燾《南唐二主年譜》引《江南別錄》所載李昪第四子景達先娶李德誠女事，證明李昪如果本來姓李，必不和李德誠通婚。從這許多不同的説法看來，李昪本姓什麼還是一個疑問。，父親李昪曾爲徐溫的養(yǎng)子，名徐知誥，後來纔改姓李，名昪。璟是昪的長子，有四弟：景遷、景遂、景達和景逷。長子在傳統(tǒng)上是應該繼承父位的，因爲景遷是吳王的女婿，得李昪的鍾愛，又有權臣宋齊丘派擁護他見《江南錄》。；景遷死後，李昪又器重景達，欲傳位於他，病危時，還有密信召景達，醫(yī)官吳庭紹把此事告知李璟，纔使人追回密信。他們兄弟之間是矛盾重重的。所以當立他爲太子時，他再三謙遜；將嗣位時，又要讓給景遂；旣即位了，還宣稱兄弟繼立據(jù)馬令《南唐書》、陸游《南唐書》和《五國故事》。；即位之初，就改元“保大”，希望不動干戈，保持太平見《釣磯立談》。。就這些情況看來，一方面可以看出李璟在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處境是相當困難的，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情畢竟比較溫厚，和一般做了帝王就任意殺戮的有所不同。

李璟於九四三年（二十八歲）繼李昪做南唐的小皇帝。九五八年因受周威脅，遣使上表，願以國爲附庸，纔去帝號，稱南唐國主（史稱中主或嗣主）。九六一年卒，在位凡十九年。在這十九年中，初時還有他父親的餘威，將士用命，擴地很廣，在原有的二十八州外，更攻取了建、汀、漳、泉、劍等州，共三十五州，號爲大國，聲勢很壯據(jù)馬令《南唐書·建國譜》。。九五五年以後就不同了，他奉表稱臣於周，周世宗（柴榮）下詔數(shù)南唐罪狀，一再親征南唐；久在醖釀著的以宋齊丘爲首和以鍾謨爲首的黨爭又達到尖鋭化的境地，太弟景遂爲太子弘冀所毒殺，不久弘冀也死了，家庭的變化也更加複雜。在這樣的內(nèi)外矛盾都在急劇轉(zhuǎn)化的時候，南唐國勢之所以日就削弱以至於萎靡不振，就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因此，李璟自九五五年以後的六年中實處於相當�？嗟木车�。

李璟本來就是一個“天性儒懦，素昧威武”的人見《江南野史》卷二。，政治上的失敗是毫無足怪的。可是，他“多才藝，好讀書”見陸游《南唐書》卷二。，“時時作爲歌詩，皆出入風騷”見《釣磯立談》。，而當時南唐文士如韓熙載、馮延巳、李建勳、徐鉉等又時在左右，相與講論文學，因而他在文學藝術上卻有相當高的成就。遺憾的是，他沒有什麼集子（各書均無著錄），流傳下來的著作，在文章方面，只有後人輯錄的書、表、小札等十七篇《全唐文》錄十二篇，管效先《南唐中主文集》增入簡短小札、書、表五篇，共十七篇。，還未必都是李璟自己寫的；在詩詞方面，詩，只有《全唐詩》錄出的一首七律，一首不完整的七古和一些斷句；詞，只有《直齋書錄解題》著錄《南唐二主詞》一卷中所指出的開頭四首——《應天長》、《望遠行》和兩首《浣溪沙》而已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二十一《南唐二主詞》一卷，“中主李璟、後主李煜撰。卷首四闋：《應天長》、《望遠行》各一、《浣溪沙》二，中主所作，重光嘗書之，墨跡在盱江晁氏，題云‘先皇御製歌詞’。余嘗見之，於麥光紙上作撥鐙書，有晁景迂題字。今不知何在矣。餘詞皆重光作�！薄�

李煜（九三七—九七八），初名從嘉，字重光，號鍾隱、蓮峯居士等李煜的別號很多，有鍾山隱士、鍾峯隱居、鍾峯隱者、鍾峯白蓮居士、蓮峯居士等，考詳夏承燾的《南唐二主年譜》。，係李璟第六子。他天資聰穎，好讀書，“精究六經(jīng)，旁綜百氏”見徐鉉《騎省集》卷二十九，大宋左千牛衛(wèi)上將軍追封吳王隴西公墓志銘。，又喜歡佛教見陸游《南唐書》卷十八《浮屠傳》、《江南餘載》卷下等。。文章、詩、詞樣樣通，還“洞曉音律，精別雅鄭”見徐鉉《騎省集》二十九，大宋左千牛衛(wèi)上將軍追封吳王隴西公墓志銘。，工書、善畫，尤精鑒賞考詳夏承燾《南唐二主年譜》。，可以説是一個相當全面發(fā)展的文學藝術家。他十八歲時，和周宗的女兒娥皇結(jié)了婚（即昭惠后，又稱大周后）。娥皇長得很漂亮，通書史，善音律，兼擅歌舞，因此李煜夫婦間的感情很好。娥皇死時，李煜曾親撰誄文，裏面對她的容貌、體態(tài)、才能，以及兩人之間的恩愛生活都有生動具體的描寫；李煜有不少詩歌都是爲了娥皇作的馬令《南唐書》卷六《女憲傳·昭惠周后》。。娥皇死時，李煜二十八歲，過了三年，立娥皇的妹妹爲小周后。其實，小周后當她姊姊抱病時已經(jīng)入宮和李煜私通了，李煜詞中三首《菩薩蠻》都可能爲小周后作馬令《南唐書》卷六《女憲傳·繼室周后》指出“花明月暗籠輕霧”首；《古今詞話》更指出“銅簧韻脆鏘寒竹”首（《古今詞話》引《南唐書》提出兩首，實則《南唐書》僅指出“釵襪步香階”兩句）；夏承燾認爲《蓬萊院閉天臺女》首也可能是爲小周后作，我同意這種看法。。

李煜本是一個愛好文學藝術的人，又過著這樣的生活，於是就憑著他的特殊條件從各方面來製造美麗的氣氛：如以銷金紅羅罩壁，以綠鈿刷隔眼，糊以紅羅，種梅花其外；梁棟、窗壁、柱栱、階砌並作隔筩，密插雜花；又於宮中懸大寶珠之類據(jù)《五國故事》卷上、《清異錄》、《默記》卷中。，充分表露出帝王家裏的豪奢生活的面貌。

儘管李煜做了小皇帝，過著豪奢的生活，他對待家內(nèi)人的性情還是很真摯、仁厚的。不過他和他父親的具體情況卻有不同：他父親的兄弟之間存在著許多矛盾，處境相當困難，他呢，幾個哥哥都早卒，對他繼承父位方面根本沒有什麼矛盾，因此，在年輕時和做小皇帝後若干年還可以過著美滿、愉快的生活。他對待妻子兄弟都很好，看來都有相當深厚的感情。當然，他這種感情的建立，也可能受了他的諸父間的深刻矛盾，和他長兄弘冀毒死叔父景遂後不久自己也死去（弘冀在毒死景遂之後一個月也死，恐非善終，史跡已無可考），這些客觀事實的影響。他除寫輓辭和悼詩傷痛他的兒子仲宣的夭折和自稱鰥夫爲長文悲悼大周后之死以外，他的八弟從益出鎮(zhèn)宣州時，他率帶一些臣子餞別綺霞閣，賦詩並作《送鄧王二十六弟牧宣城序》送他按從益?zhèn)S李璟第八子，序稱“二十六弟”，詩稱“二十弟”，均不符合（序和詩自相矛盾，必有一誤）。這種稱謂，或係連堂、從兄弟合計以誇示家門的昌盛，不是同父之子的行次。；他的七弟從善朝宋，給宋太祖（趙匡胤）留在汴京時，他上表請求從善歸國，宋太祖不許，他很難堪，罷掉四時的宴會，並作《卻登高文》以見意，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愴家艱之如燬，縈離緒之鬱陶。陟彼崗兮企予足，望復關兮睇予目。原有鴒兮相從飛，嗟予季兮不來歸!空蒼蒼兮風淒淒，心躑躅兮淚漣洏!無一歡之可樂，有萬緒以纏悲�！睖D惻酸楚，不堪卒讀。這就不是沒有深厚感情的人寫得出來的了。他這時期，還寫了不少傷離惜別的小詞。這種種的表現(xiàn)，求之過去的封建帝王是很不易得的。

李煜二十五歲（九六一）繼承父業(yè)做南唐國主，那時正當宋太祖建隆二年，南唐已奉宋正朔稱臣了。就當時南唐的情勢看，已處在一個屬國的地位，即使李煜是一個具有政治長才的君主，也還不易挽救國家的頽勢，何況他只是一個旣不能任用賢能又不能整軍經(jīng)武的文學藝術家！這樣，他對於北方強大的宋，就只有年年納貢（甚至有一年中就遣使至宋進貢三次的情形見《十國春秋》卷十七。），委曲求全；吟詠宴遊，茍且偷安；同時，崇奉佛教，“以無爲之心，示好生之德”韓熙載上表中語。，來求得精神上的安慰。南唐之不能復興，我想，他應該是看得到的（徐鍇臨死時，對家人説：“吾今乃免爲俘虜矣!”李煜很器重徐鍇，怕不會沒有這種認識的。）他最大的希望，不過是不受眼前虧，拖延些時間，不要自己做亡國的俘虜而已。因此，他在位十五年中，宋怎樣挾制和壓迫，他完全接受（如迫使南唐後主降稱江南國主，貶損儀制，改變朝服，降封子弟等等，都是有辱國體的大事，他都忍受下去），只有詔他入朝一事，他就不敢冒險。等到宋遣曹翰帶兵出江陵，曹彬、李漢瓊、田興祚帶水軍相繼進發(fā)，潘美、劉遇、梁迥復帶水軍浩浩蕩蕩地攻打南唐了，他才感到受嚴重的威脅，一面叫他弟弟和潘慎修大量進貢，一面築城聚糧，準備固守；宋兵已奪取池州了，他才下令戒嚴，不奉宋的正朔，表示不臣事於宋；直至宋和吳越會師圍金陵，他纔命陳大雅突圍召朱令贇帶十五萬兵和宋兵交鋒（可以説自李煜在位以來，真正和宋以兵鋒相見於戰(zhàn)場上的，這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後的一次）。這一切，都可以看出他如何企圖茍全生命，如何駭怕戰(zhàn)爭，他保全南唐的信心是如何的低落。朱令贇旣然戰(zhàn)死，他命張洎作蠟丸帛書求救於契丹又不能抵達，眼見亡國俘虜?shù)拿�運已經(jīng)逃不掉了，他想到囚徒生活的痛苦，也曾意圖自殺，但他又怎能有自殺的勇氣？等到金陵城陷，他就帶領殷崇義（即湯悅）等肉袒出降，並子弟等四十五人隨宋兵北上。第二年正月到達汴京，白衣紗帽待罪於明德樓下，受宋封爲右千牛衛(wèi)上將軍違命侯。時九七六年（宋開寶九年），他剛好是四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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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訂版後記

詹安泰先生（一九〇二—一九六七），字祝南，號無盦，廣東饒平人。一九三八年，經(jīng)陳中凡先生推薦，破格聘爲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詩詞兼善，著有《鷦鷯巢詩集》、《無盦詞》。被譽爲“南中國士”、“嶺南詞宗”，與夏承燾、唐圭璋、龍榆生並稱“民國四大詞人”。研究著作豐富，尤以詞學研究爲卓著，是系統(tǒng)詳論“詞學學”第一人，有《花外集箋注》、《碧山詞箋注》、《姜詞箋解》、《宋人題詞集錄》、《溫詞管窺》、《詞學研究十二論》、《宋詞散論》等。

一九五八年三月，詹安泰先生整理的《李璟李煜詞》一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後有多次重印。全書包括前言、詞作、注釋、賞析、�？�、附錄。前言討論了李璟李煜所處的時代大局面，以及南唐李氏家族內(nèi)部的變遷，細緻而微地分析了李璟李煜詞的具體表現(xiàn)和特殊風格，是一篇高屋建瓴式的絕佳導讀。本書以沈刻王國維校補南詞本（《晨風閣叢書》本）爲底本，校以影寫呂刻本、侯刻本、粟香室覆侯本、《全唐詩》本，以及有關二主詞的各個專集、選本、詞話、筆記等，�？狈椒ㄘS富，精審恰切。注釋精到翔實，賞析體貼入微，附錄相關典實故事，從不同層面提供了背景信息。有學者通過分析該書，總結(jié)說：“詹安泰編注的詞集既具有文獻學價值及實踐應用價值，也有詞學批評價值，對建構完整詞學體系富有積極意義�！�

本次再版，除了訂正若干文字訛誤之外，增加了附錄的內(nèi)容：（一）附錄二：李璟李煜詞評精選；（二）附錄三：李璟李煜詩；（三）附錄四：李璟李煜文。附錄二可以作爲讀者閱讀二主詞的借鏡。李璟李煜詩文，與詞一樣，是他們生活的存照，從不同層面反映了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傳達了喜怒哀樂的內(nèi)心世界，適足以作爲閱讀二主詞的重要參閱的內(nèi)容。本書近乎收錄了李璟李煜的全部作品，稱得上《李璟李煜全集》。希望經(jīng)過本次增訂，有助於讀者對李璟李煜詞及其他作品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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