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泊梁山英雄譜》序

張仃

《水泊梁山英雄譜》，孟超文、張光宇畫。二戰(zhàn)期間， 在香港連續(xù)發(fā)表的。當時我在延安，沒有看到，新中國成立后，聽光宇談起過，仍未見畫。一直到光宇逝世后，才看到經(jīng)過輾轉(zhuǎn)二三次的復印本，或根據(jù)復印的模寫本。雖然圖像模糊，比原稿大為減色，但線條骨架，精神氣韻，仍極為動人，所以久久不能忘懷。

如今，孟超、光宇，均已不在人世。

孟超也是相識的。十年動亂中，因為寫鬼戲，遭“四 人幫”迫害。他的文采，眾所周知，不須多贅述。光宇的 畫，我還要說幾句。因為我們是同行。

光宇1900年生，1965年逝，享年65歲。

在逝去的故人中，人與作品最令我不能忘懷的就是光宇了——他逝去二十年，恍如昨日。一方面感到他不在，生活中失去了極為重要的一個砝碼，一個合成因素，無論是友情、藝術，還是事業(yè)……意識到失去的是真實的，無法彌補的。另一方面，光宇又似一直存在，他與他的藝術影響，一直在起作用，有如陳酒，愈久而愈醇，活在人們的心中，不再是句虛話了。

因之，光宇之在與不在，總有些迷離恍惚。

我與光宇是忘年交，我們相差近二十歲。30年代，他正當壯年，意氣風發(fā)，他是一個成熟的畫家、編輯，我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投稿者。

后來，幾十年相處，一起工作，亦師亦友。而師是主導。因此，我談他的藝術，可能有偏愛——對藝術，如沒有偏愛，也就沒有風格，沒有特色，沒有流派等等了。我盡量避免以偏代全。好在這不是對光宇的藝術做全面鑒定，這只是一家言耳!

《水泊梁山英雄譜》，我以為它將在中國插圖史上，占有光輝的一頁。

我先說說畫梁山英雄的難處。自從《水滸》傳世以來， 特別是明清兩代，可說家喻戶曉，男女老少，各行各業(yè)，各階層，每人心中都有一個武松，都有一個李逵和石秀等等。作者如沒有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高度的藝術修養(yǎng)，就滿足不了讀者的審美要求。此其一。第二，自小說廣泛流傳以來，繡像插圖版本，不勝統(tǒng)計。戲劇、繪畫、電影以及工藝品等等，各方面的藝術工作者，都為水滸英雄創(chuàng)造形象。其中有明代陳老蓮的《水滸葉子圖像》等優(yōu)秀作品，也有質(zhì)量很低的市井作品。不論好壞，都在人們心目中留下了印象。第三，我國歷史悠久，畫歷史畫有極大難處。宋代距今六百余年，關于風俗習慣、服裝道具等，都無法找到可靠材料，因為文人畫抒寫性靈，脫離現(xiàn)實生活。山西的元代壁畫和宋代的幾塊畫像磚，反映了宋人生活，但只是鳳毛麟角。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河南出土的宋墓，才有幾塊反映當時上層生活的壁畫。最近才出現(xiàn)了幾本服裝史之類的工具書。

從事美術專業(yè)的人，都知畫歷史插圖，宋比唐還要困難些，因為唐代人物畫發(fā)達，傳世的東西比宋代豐富得多……

光宇畫的梁山英雄譜好在哪里呢?

我以為，孟超文，光宇畫，都是“故事新編”性質(zhì)。如果用學究式的考據(jù)家態(tài)度來吹求，那是經(jīng)不住推敲的，但是，在藝術上是成功的，在藝術形象上，是令人信服的，正如魯迅先生筆下的《故事新編》中所塑造的人物。

光宇對人物形象的刻畫，有大量的生活積累，對各階層的動態(tài)有過深刻的觀察，否則達不到典型化。他的軍師吳用，不同于諸葛亮；而裝神弄鬼呼風喚雨的公孫勝，又與智多星有別；大刀關勝，也不能抄襲關云長的外形，但也需略有相似之處。人們所熟知的一批英雄形象，都塑造得極為成功，如武松、石秀、李逵、魯智深；武松與石秀是兩種氣質(zhì)的武生，李逵與李智深又是兩種類型的黑頭，都未曾借助于戲劇臉譜，而是來自現(xiàn)在生活中的真實形象。恰恰是借助了光宇自己的漫畫才能，進行了高度的概括與夸張，使形象躍然紙上、呼之欲出!母夜叉和一丈青，都是造反女性，卻截然不同，是明清以來，公式化美人的一大突破。宋江、盧俊義都是梁山的頭面人物，卻看出他們的不同出身，不同氣度；一枝花蔡慶、浪子燕青和 阮氏三兄弟們，在中國任何小市鎮(zhèn)，都是與我們擦肩而過，日夕相逢的人物……其中的服裝道具，均出于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既非明清，亦非漢唐，用光宇自己的話說，是“造謠”，但他的“造謠”，令人信服，這就是藝術上的成功。

這批造型，雖然仍是光宇的裝飾手法，但較之于他30年代的《民間情歌》，珂派的影響少了(墨西哥畫家珂弗羅皮斯)，民族風格更強烈了。可以看出明繡像插畫與木刻年畫的影響。當然可以看出藝術家已受現(xiàn)代藝術的洗禮，不再拘泥于傳統(tǒng)格局、表現(xiàn)方法，有強烈的生活氣息。

光宇的梁山英雄譜，有傳統(tǒng)，也有生活，在40年代具體歷史條件下，既有寫實主義，又有浪漫主義，這是一部難得的歷史肖像畫。

如今美術、戲劇、電影、電視等，都在重視歷史題材，光宇創(chuàng)作的這本冊子，各行各業(yè)的藝術勞動者，都會得到有益的借鑒。

1984 年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