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會是文匯報著名副刊,為讀者奉獻了眾多美文,也形成了講傳承重創(chuàng)新的風格,很多文章非常適合作為中學生范文。因此筆會編輯部特意邀請中學特級語文教師鄭朝暉作為選編者,為青少年編一本青春讀本,文體以散文為主,便于收藏,也是學生作文的絕佳參考。
筆會作為歷史悠久的副刊,所刊之文,代表了當代漢語寫作的水準。鄭老師的選文和點評,更是對學生們很好的指導,有助于年輕學生體會“純正的漢語寫作”。
本書由文匯報副刊筆會原編,鄭朝暉選編。
筆會創(chuàng)刊于1946年,柯靈取名,錢鐘書題簽,發(fā)展到現在,成為一個具有歷史積淀的副刊品牌,聚集過堪稱“國士”的一批文化人。
選編者鄭朝暉,語文特級教師,上海建平中學副校長。
鄭朝暉 來一場與閱讀邂逅的青春(前言)
輯一
畢飛宇 演唱生涯
李 娟 鄉(xiāng)村舞會
馮世則 哎呀斑鳩
李天揚 垂向大地的楊柳
劉慶邦 不讓母親心疼
程 怡 爸爸教我讀中國詩
薛憶溈 《空巢》中的母親
柳鳴九 一次越洋電話(外一篇)
陸 秀 我在山里有群娃
曹 寵 兒子
輯二
張新穎 “你們是滾在無邊的空間中,我也一樣”
劉心武 人性中有大片灰色區(qū)域—與友人書
王安憶 我們教他們什么—寫作課程宣言
孫 郁 張愛玲與汪曾祺的眼光
金宇澄 那是個好地方—為“世界閱讀日”而寫
朱天文 閱讀,使我們輕盈
趙荔紅 書癡的日常生活
冷冰川 藝術隨筆
周玉明 生命的救生圈—周國平談哲學、寫作與閱讀
輯三
李修文 把信寫給埃米莉
鮑爾吉?原野 每個人理應贊美一次大地
芳 菲 準提庵里有畫
胡廷楣 一行白鷺上青天
徐敏霞 鄉(xiāng)愁藍調
張 蟄 黃昏
陸蓓容 少年宮
高橋治[日] 潘向黎(譯) 蟲鳴
彼得?艾坡博姆[美] 向丁。ㄗg) 小書店之殤
卡特琳?施密特[德] 袁志英(譯)
我要買一管潤唇膏
布里吉特?杜贊[法] 黃葒(譯)
那時的他們,都有一點青澀的堂吉訶德的影子
輯四
資中筠 履歷、身份及其他
陳樂民 “玻爾文件”及其他
顧 土 守住文化的私人性
梅桑榆 作家的寫作姿勢
陳魯民 “只為蒼生說人話”
章秋農 人生難得是從容
郜元寶 消失的文人
柳延延 “為學應是一片歡喜境界”
邵燕祥 這才像讀書人的樣子—夏末初秋閑筆
張 輝 讀書,讀一部完整的書
鄭若麟 不敢茍同“伏爾泰名言”
鄢烈山 為什么要銘記每一個死難者
輯五
徐皓峰 黎明即起
唐 韌 手指與玫瑰花
朱正琳 學習死亡—在鐵生的燭照下讀蒙田
王周生 更有尊嚴的病名
陳丹燕 童話
張大春 剩下幾個字
朱天心 用自己的語言和方式
李 皖 就當他們是“小清新”
邵燕君 “小時代”與“金錢奴隸制”
俞曉群 只想聽一聽音律,娛樂一下
愷 蒂 曼特爾的那桿槍
孟 暉 蘇軾的春夢
張 莉 就因為我們有記憶—關于電影《歸來》的隨想
輯六
楊福家 鄧斯特先生的追求—從環(huán)保建筑說到名校目標
黃德海 追隨內心的眼睛
陳蓉霞 可說的是事實,不可說的是生活
嚴 鋒 社交時代
葉傾城 淺處與深處
黃昱寧 打開窗門講滬語
唐小為 一笑就塌的巴別塔
汪涌豪 垂注于斷念達觀之美
邊 芹 火,絕望的火
談瀛洲 花為什么開
曹明華 嫉妒心
胡曉明 張 玲 什么是真正的人格成長?—關于林森浩案的心
理學與人文教育對話
周 毅 好老師(后記)
把信寫給埃米莉
李修文
我要說起你了,埃米莉?狄金森。就在昨天,我結束旅行,坐火車回家,在山區(qū)小鎮(zhèn)寒傖的候車室里,我看見了一個哭泣的中年婦女,還有她沉默的女兒。我并不知曉她們被擱置在了什么樣的難處里,但我大致還是能明白中年婦女的哭泣:生而為人,誰能逃脫這些哀慟?無論何時,我們身外的世界里一定有人在流下眼淚,不在這里,就在那里。后來,我和她們一起上了車,幾乎算得上是鄰座,因此,一路上,中年婦女的痛哭聲始終在我耳邊縈繞不去,反倒是那哀戚的女兒,就像是接受了已經降臨的悲苦,確切地生出了不得不的淡定,替母親擦去眼淚之余,她就靠在窗子邊上看書。埃米莉,她讀的是你。
假如你是我想象過的那樣——你不在阿默斯特的墳墓中,而是就在我的生活里——你應當都看見了:十幾年了,我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讀你,許多次,當我也陷入悲苦,無論是在手術室外,還是在送葬途中,我像救命稻草般攥在手里的,全是你的句子。那么多人,或是輕微的不屑,或是徑直的嘲笑,多半都會如此相待于我的十幾年讀你,但是,如此甚好,我偏要過我的獨木橋:最好沒有一個人讀你,如此,便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好!办`魂選擇自己的伴侶,然后,把門緊閉,”你早就說過,“她神圣的決定,再不容干預。”
關于我和你的遭逢,它一直都是記憶里最突出的部分:17歲的暑假,作為一個多年如一日的差生,我對學校生涯的忍耐似乎到了極限,盡管到了后來,機緣轉換,我重回了學校,但是,暑假一開始,我還是興奮地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前往一個偏遠的稅務所,就此成了收農稅的臨時工。有一回,我路過水庫邊上的鐵匠鋪,遇見了鐵匠的女兒,這個遠近聞名的老姑娘,終日幽閉不出的鄉(xiāng)村語文教師,竟然跟我談起了詩歌。談論的結果,是因為我從來沒聽說過“埃米莉?狄金森”這個名字,受了她不少奚落。當夜,我就趕回城里,直奔新華書店,買回了印著你名字的三本書,它們是你的詩歌、日記和書信。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八月、青春和桃花源,埃米莉,我接受了你,不不,是被你我瘋魔了,我?guī)隙惼保T著自行車走村入鎮(zhèn),經過了河渠和簇擁的灌木,經過了果園和月光下的玉米田,你的聲音響起了,它們不光是一直在我身體里翻滾卻說不出來的話,甚至是眼前萬物的畫外音。你說:“一顆小石頭多么幸福!在不經意的樸素里,把絕對的天命完成。”你還說:“為每一個喜悅的瞬間,我們必須償以痛苦至極,刺痛和震顫,全都正比于狂喜!”你都看見了:在那荒僻小鎮(zhèn),除了把幽閉不出的老姑娘想象成了你,我只差沒把鐵匠鋪看作尖頂教堂,我也幾乎將綿延的菜地都看作了阿默斯特的玫瑰園。
——誰能告訴我,這平常的所見,為什么橫添了從未見識過的奇幻和莊嚴?到頭來,我還是要去你的詩歌與書信中尋找答案:“我的伴侶是小山和夕陽,他們全都比人類優(yōu)越,因為他們懂事,但卻并不訴說!
你知道,我總是在失敗,即使是在異國的東京,也沒有例外: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走了那么遠的路,膽子都被嚇破了,這便是我遠渡重洋和手足無措的19歲?偸窃谙掠辏矣挚偸敲月,而且,不管我還在種滿了山毛櫸的分梅町住多久,落荒而逃都已經成了定局;接連搬家,簽證過期,賣假電話卡混一口飯吃,這些,都成了定局。所以,趁著還有飯吃,我干脆下定決心:不再出公寓一步,畫地為牢,再把牢底坐穿,以此證明自己的徹底無用。
但是,慌張和恐懼,全都如影隨形,我根本不可能趕走它們,幸虧有了你,埃米莉,一本詩歌,一本書信,一本日記,它們都快被我翻爛了,我惡狠狠地讀著它們,就像初入佛門的沙彌,睜眼便有萬千勾連,還是趕快將雙目緊閉,讓經文拷打身體,最好是著火,燒遍五臟六腑,說不定,火焰里還能滋生出些微算得上安慰的譫妄:既然你的孤絕與艱困我能明白少許,那么,是不是說,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樣,用書寫驅趕疑慮與不安,用書寫將自己的一生都圈禁在中意的囚牢里?果能如此,我現在就不用再淪于羞愧,因為那根本就是我的福分。
解脫竟然來得如此容易,而你也竟然無處不在:這是有了你的困頓和流離,這也是有了你的秋葉原和武藏野,我是真正有了你的我。自此之后,無論是被房東趕出了門,還是宿醉之后的不知身在何處,它們全都有了出路:一個念想誕生了。這念想,是從天而降的嶄新的肝膽,卻也不要忘了,時刻懷抱自己的虛弱與無用,埃米莉,如你所說:“我就像一個路過墳場的孩子,因為害怕,我唱起了歌,先生,這就是我的寫作!
實在是,人人都需要一個埃米莉,別管她的姓氏,是狄金森,還是趙錢孫李,只要她是埃米莉。把信寫給她,她再回信給你,那回信里有她的呼救聲,更有她賜還回來的奇跡。假使你站在垂危親人的床榻前,她說:“死亡就像大眾一樣,它們都是我無法駕馭的!庇只蛘,你在上司的責罵聲里無地自容,她說:“正因為你先使我流了血,所以,香膏才顯得彌足珍貴!边有更多失望的時刻,因為愛與不能愛,因為生與不能生,我們都沒能等到那個跪求的結果,還好,有她的聲音傳來:“假如它屬于我,我不能避開它,假如它不屬于我,我還在追逐中空自度過漫長的一天,這樣,我的狗都會嫌棄我!
而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你?容我暫做使徒,對旁人說起你的名字,不為布道,為的是,一旦落入虛空,我就要磨洗我的功課:埃米莉?狄金森,1830年降生在馬薩諸塞的阿默斯特小鎮(zhèn),25歲那年,她拋棄身外世界,就在自己的閨房里,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閉門幽居,即使家人也只能隔著門縫和她說話;一生中,她只穿白裙,在她眼里,世界上最莊嚴的事情,就是“一身潔白地去見潔白的上帝”;她疾病纏身,時常被眼疾所困,有許多年更是深陷于精神錯亂;愛過幾個男人,但都沒牽過手,就連讓她在數年里摧心碎骨的那一個,終其一生,也不過只跟她見過寥寥幾次面而已;寫詩,寫信,寫日記,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但她卻并不愿意讓人知道,她將它們深藏在直到自己死去才被妹妹發(fā)現的箱子里;1886年,她辭別人世,葬禮上,她仍然身著白裙,“沒有皺紋和白頭發(fā),難以言說的安寧”。
我還要說起你,埃米莉?狄金森。對于我,皺紋和白頭發(fā)定然會不請自到,可是,我想知道,活在這勞苦的塵世,究竟要踏上怎樣的一條道路,才能獲得“難以言說的安寧”?如你所知,我來到了此時此地,此時是青春已然結束、繁縟的中年掀開了序幕;此地也不再是月光下的玉米田,而是廚房、菜市場和懷抱病中的孩子朝醫(yī)院奔跑的路上。就像石頭漸漸露出水面,這一場生涯正在顯露它的原形:醫(yī)院里忍氣吞聲,酒宴上滿面堆笑,歷經多年折磨,我也終于學會了那些別人愛聽的話,說出來的時候,再也不心驚膽戰(zhàn);可是,那個害羞到怯懦的人去了哪里?不管是置身在小鎮(zhèn)的灌木叢,還是踟躕于東京的電車站,那顆都要在微光里攥住一點碎末去瘋魔的心,它去了哪里?
再說一次,埃米莉,幸虧有了你。要么是在無由的焦慮之后,要么就是在早晨起床后的悔恨里,我再開始讀你,惡狠狠地讀你,并沒有花去多長時間,很快我就重新確認了:自從與你遭逢,你投射的光影,還有發(fā)散的福分,它們都不曾將我背棄,這福分雖然像真理一樣緘默,但它始終都在,不過是我多年的廝混將它拆成了碎片,現在,聚攏魂魄的時候到了,這魂魄不在他處,就在奔跑途中,就在責難聲里,是的,一如既往,它仍然是、從來都是我們的虛弱與無用——“一旦被黎明或晚霞的景色所吸引,你看,我就成了美景中唯一的袋鼠了,多么奇怪,美景對我已經成為一種痛苦的折磨”——這苦痛,不止是棄世和自絕,也可能是打字機上的酸楚和辦公室里的痛哭,但它們都是苦的;這美景,不止是埃米莉的黎明或晚霞,也可能是我們親人的大病初愈,但它們都是美的。
我們只能在這里,而不是在那里,我們只能親近這里,而不是跪拜在那里。
閃電般的指引,不是錦上添花,是讓我自己開出花來:脫落迷障,減去道行,站在疑難、困頓和窘迫的這一端,重新回到弱小和羞怯的陣營,舉目四望,是廚房,是菜市場,是病床,但它們恰好就是我應該繼續(xù)潛伏的戰(zhàn)場,將它們放在阿默斯特,它們只怕全都是埃米莉的閨房,閨房里有深淵和暴風,但它首先是黃金與白銀般句子的溫床。我此刻踏足的,即使只是一條夜幕下的中年的絕路,你又怎么知道,走到最后,那回不去的八月、青春和桃花源不會又撲面而來?
埃米莉,你一直在這里:晨昏有別,你在黃昏里;狂喜與痛苦有別,你在痛苦里;在所有龐大物事對面的陰影中,你就端坐在那里,等浪打來,再等浪盡,絕非認命,而是清醒。我曾經走開了,現在我又要走回來,像你一樣,在面包屑上看見盛宴,用蜜蜂、三葉草和白日夢締造一片草原。假如奇跡和造化前來敲門,我只能像你一樣:“握住你從黑暗里伸過來的手,然后轉身走開,因為我說不出適當的話!
——是啊,人人都需要一個埃米莉,把信寫給她,她再回信給你。當你披星戴月,她說:“水手不能辨識北方,但他應當知道,磁針能夠做到這一點!碑斈阈挠杏嗉,她說:“要用娓娓動聽的言辭,解除孩子對雷電的驚恐,強光必須逐漸釋放,否則,人們會失明。”當你在春風和白雪里雙雙失足,想掉頭而去,卻欲罷不能,她又說:“車輦停在她低矮的門前,她不為所動,皇帝跪在她的席墊上,她不為所動,她從眾多的人口里選定了一個,從此關閉心靈的閥門,就像一塊石頭!
別管她的姓氏,是狄金森,還是趙錢孫李,只要她是埃米莉,只要她的回信能夠送到我們手里。要是沒有她和她的回信,我們在狂奔中如何落定?我們在癱瘓中如何起身?我們又如何才能劈開自己,從體內的黑暗里拽出躲藏著的另外一個、甚至是千百個我?可是埃米莉,這么多年,你都看見了,“假如我要感謝你,”就像你說過的,“我的眼淚就會涌出來,使我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