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總像是座不可能存在的都城,從俄羅斯西部邊緣涅瓦河的冰凍霧氣和被洪水淹沒的沼澤地中崛起。它是一個古老國家的新興首都。1703年,在其魅力四射的創(chuàng)建者虐殺成性的自大狂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純粹的意志之下,圣彼得堡建成了,其炫目卻混亂不堪的名聲很快被早期統(tǒng)治者的殘酷統(tǒng)治塑造出來。
這座城市擁有一系列不同化身圣彼得堡、彼得格勒、列寧格勒,再回到圣彼得堡是個恒常充滿矛盾的地方。它是通往歐洲與啟蒙思想的窗子,但眾多俄國的榮耀都在這里開創(chuàng):它的文學(xué)、音樂、舞蹈,以及某一時段的政治愿景。它孕育了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維奇、帕夫洛娃和努里耶夫等藝術(shù)天才。然而,在光彩奪目的宮殿、童話般的舞會和迷人的花園外,數(shù)千人的鮮血曾潑灑在城中積雪的街道上。它是戰(zhàn)爭和革命的溫床,是被圍困和挨餓的地方,是統(tǒng)治者渴望權(quán)力的暴行的熔爐。
作者喬納森邁爾斯的描述從1698年開始,追隨彼得大帝的腳步探尋城市的建立。他將圣彼得堡的歷史劃分為三幕劇,以此講述圣彼得堡從沙皇專制邁向現(xiàn)代化的歷史變遷,重現(xiàn)這座荒謬卻又燦爛的城市長達三百年的戲劇場面。這座城市的復(fù)雜和失常,其難以言說的致命魅力,正來源于其對人性赤裸又殘酷的呈現(xiàn)。進入21世紀,此時又一次地它的命運懸而未決。
序言/前言
第一章 涅夫斯基的微光,1993
1917年10月,戰(zhàn)艦阿芙樂爾號(Aurora)放出一發(fā)空彈,標志著俄國革命開始了。又過了四分之三個世紀,混亂與變化再度來臨。那是1993年夏季一個清晨詭異的3點鐘。我正站在陽臺上,俯瞰涅夫斯基大街(Nevsky Prospekt),它曾經(jīng)是圣彼得堡這座昔日偉大城市的偉大街道。在被稱為白夜(White Nights)的那些日子里,永不消失的微光有些超現(xiàn)實主義的意味。在圣彼得堡的全盛期訪問過這座都城的法國作家大仲馬(Alexandre Dumas)暗示說,當此之時,靜寂令你懷疑自己是否聽到了天使的歌聲或上帝的言語。我身邊可沒天使,而且靜寂被老舊交通工具吱吱嘎嘎的噪音破壞了。大仲馬寫下這些話時,這座壯麗的大都市對歐洲最偉大的建筑師、作家和思想家都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圣彼得堡(St Petersburg)已有300年歷史,其中多數(shù)時候都處于繁榮之中,然而1990年代早期它顯然正在崩潰。我下面的街道滿目瘡痍,大街較遠那側(cè)的街面建筑外墻都開裂了,灰泥脫落,窗戶泥漬斑斑。既沒資金也沒合格的機構(gòu)來照管這座城市一座被建造為它自身那出偉大劇目的一個壯觀場景的城市。經(jīng)過令人目眩神迷的三幕劇17031825年、18261917年、1918199年之后,我懷疑這是否就是終場了。
我俯身看著散在各角落的惡徒們,迅速把一個衣著精良的人圍起來毆打。街上的人拖著腳步擦過。某處響起一記槍聲。又一響。一座過去總是被革命知識分子和反動當局的斗爭所主宰的城市,現(xiàn)在近似于無法無天的邊境城鎮(zhèn),如此奇怪,讓我無法忘懷但可能它一貫如此。敏捷的強盜們丟下了癱軟的受害人。似乎沒人關(guān)心。當這人努力掙扎起身時,我忍不住想,暴力就是這座城市的特色。暴力被設(shè)想為一個新俄國的資本以夸大狂式的戀歐癖(Europhile)把這個國家從它閉關(guān)自守的過去中猛拉出來的一次嘗試。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設(shè)立自己的愿望時,既違反自然,也違反這個國家一個從波蘭和德國的邊界開始、跨越亞洲北部近13000公里直抵太平洋的廣袤國家的慣例。彼得的通向歐洲之窗盡管坐落在俄國的西部邊緣,卻一再被砰地關(guān)上,這座城市屈從于暴政與威權(quán),民眾的精神沒完沒了地在夸大的希望和無望的剝奪之間被撕扯。即使在20世紀頭幾年,也就是這座城市因資產(chǎn)階級的豐饒而熠熠生輝的時候,五公里長的涅夫斯基大街從這座都城歷史心臟的輝煌政府建筑延伸到它外圍的泥濘陋巷也令耀眼的財富同悲慘的貧困以及新俄國與舊俄國之間的永久鴻溝顯得觸目驚心。圣彼得堡既是對抗的,也是矛盾的。
比較一下這座城市宏偉物理結(jié)構(gòu)的快速建造其建筑成就與工程成就在近代無可媲美者與窒息了居民生活(但非靈魂)的衰弱官僚機構(gòu)的怠惰。這座城市有精神分裂癥:被關(guān)乎身份與名字的戲劇性變化推搡和拖拉。它曾經(jīng)是前衛(wèi)的、帝國的、啟蒙的、反動的、放蕩的、革命的、共產(chǎn)主義的以及混亂的。它曾經(jīng)叫圣彼得堡、彼得格勒(Petrograd)、列寧格勒(Leningrad),然后又叫回圣彼得堡。我在這次訪問中能看到,居民們因擺脫原當局的統(tǒng)治的束縛而感受到的歡欣之情因為一個沒有為激進變革做好準備的社會所遭遇的物質(zhì)困難而被抵消了。這是典型的圣彼得堡式時間扭曲因為政治原因,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或者太慢,而民眾則被丟在困境中。那些連累了改革的挫折,以及反復(fù)出現(xiàn)且無法解決的張力,使圣彼得堡的故事既令人發(fā)狂又令人興奮。
當太陽在另一個艱難日子升起,我下樓來到街上,在涅夫斯基大街和它周圍發(fā)生了那么多圣彼得堡的歷史。涅夫斯基是這座城市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對它的現(xiàn)代性怎么展示都不為過。到1830年,它已經(jīng)是最重要的大街,最長、最寬也最明亮。涅夫斯基在其盛時是多語種消費者的展示櫥。說來痛心,當我在充滿革命性的20世紀行將終結(jié)的年代里沿著涅夫斯基行走時,我看到損壞的小汽車和報廢的卡車被裹在暮春融冰時節(jié)留下的臟物中。然而又有異樣的新光線穿過這個被包裹成棕色的世界的停滯而閃爍:一個鋁制漢堡包帶著刺目的光線聳立著,破壞了藝術(shù)廣場(Arts Square)的新古典主義的端莊。蘭蔻、歐萊雅和芭斯羅繽冰激凌(Baskin-Robbins)的招牌,射穿迷離的拂曉,暗示著即將到來的事物是何模樣。盡管這之后十年會迎來對盧布的一大波信心,但在1993 年,這些西方消費品的前哨只不過是在用夢想戲弄民眾。飛利浦專賣店只用美元交易,而一個中波高保真音響會耗費一個普通市民很多個月的收入。涅夫斯基大街的一家超市正面裝飾著俗麗的霓虹燈,店里塞滿成排錚亮的白色冷柜,卻只售賣蘋果。排長龍的顧客和空蕩蕩的貨架,是所有購物之旅的兩大贈予。看到世界上最大的社交大道之一如此破敗,真令人心酸。但這個新的拂曉只是圣彼得堡這座輝煌城市那迅速崛起、生計艱難、快速衰敗又痛苦重生的故事的片段之一。我路過的那個被破壞的電話亭,見證了必定構(gòu)成這座城市之定義性觀念的東西荒謬怪誕。當你能找到一個沒有被磨損到被人遺忘的公用電話亭,你會發(fā)現(xiàn)使用公共電話需要15分面值的銅板。然而15分的銅板很罕見,只能從狡詐的勒索者那里用五十倍于其面值的錢換來。你越接近圣彼得堡的常態(tài),這個地方就顯得越不合理。作家尼古拉·果戈里(Nikolai Gogol)知道這點。作曲家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贊同這點。地點的選擇本身就很荒唐。它的早期統(tǒng)治者們在過度和迷信方面喪心病狂。然而如果你看下圣彼得堡的平面圖,那里有邏輯。那里有秩序。那里有目的。
德屈斯蒂納侯爵(Marquis de Custine)1839年評論稱,圣彼得堡無疑是世界奇跡之一,然而那里竟蠢得過分為韃靼人即興創(chuàng)作的希臘城市,像搭了一些舞臺布景,成群農(nóng)民在一大堆古代廟宇周圍的棚屋里安營扎寨。秩序與混亂并存之態(tài)是19世紀巨大張力的源泉之一,也是那個時期文學(xué)作品的一個主要話題。圣彼得堡的作家們創(chuàng)作出無根漂浮著又為反對官僚群體而抗爭著的小人物(little man)。在陰郁的后共產(chǎn)主義城市里,又是普通而正派的市民在受苦。上一趟旅行時正好是蘇聯(lián)解體之后我在跳蚤市場碰到走投無路的人們努力想賣掉一只鞋、一只靴子、一把沒有鑰匙的鎖、一把沒有鎖的鑰匙。當我同馬林斯基劇院(Mariinsky Theatre)的舞蹈家們談話時,他們把自己演出水準的降低歸結(jié)為微薄的工資和營養(yǎng)不良。1992年初,市場管制解除,物價先翻倍后又翻三番。對于無門路獲取硬通貨的大多數(shù)民眾來講,局勢走向窮途末路。已經(jīng)困擾人民300年的未充分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這個難題,在新近轉(zhuǎn)世重生的圣彼得堡,仍然索要無以計數(shù)的犧牲者。
繼續(xù)沿著涅夫斯基大街走下去,我跨進圈樓(Gostiny Dvor)地鐵站的地下通道。一些街頭藝人在敲打著《藍色山羊皮鞋》(Blue Suede Shoes)的曲調(diào)。幾年以前,這種自由還不存在。但與這一充滿活力的行為相伴隨的,是對西方光燦燦的、鍍了金的生活圖景的任意誤解。圣彼得堡現(xiàn)在是,過去也一直是一座夢想很大而信息與真相供應(yīng)短缺的城市。我與一位孩童時曾隨學(xué)校合唱團在切爾諾貝利(Chernobyl)事故之后去基輔(Kiev)演出的朋友談話。當她返回時名列寧格勒的這座城市時,孩子們僅僅被告知,扔掉鞋子。信息管制官方保密狀態(tài)達到令人心寒的規(guī)模伴隨這座城市的歷史,并造就了一種豐富而有活力的地下文化。
我步入涅瓦河(Neva)兩岸的彼得堡歷史上的心臟地帶,被海軍部大廈(Admiralty)和總參謀部的莊嚴宏偉所震懾這些建筑讓我想起彼得大帝最初的意圖是建設(shè)一座堡壘來保護港口。但是,在一條每年封凍八個月的河流兩岸設(shè)立海軍基地和貿(mào)易基地,這是荒謬的,或者說是令人絕望的。彼得渴望掌控波羅的海貿(mào)易路線的入口,便將他的新都設(shè)立在俄國薄弱的西北邊境。同瑞典的北方大戰(zhàn)讓這風(fēng)險立刻暴露無遺,這場戰(zhàn)爭干擾了該城頭幾年的營建工作。
我站在圍拱著皇宮廣場的官方建筑形成的壯麗拋物線前面時,想起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1936年訪問此地時所說:在列寧格勒,我景仰的是圣彼得堡。我掃視冬宮青綠和金白相間的正立面,這就是1917年革命開始之處,這一歷史時刻因為革命黨人輕而易舉就進入這棟建筑而被弱化了。詩人約瑟夫·布洛茨基(Joseph Brodsky)評論說,皇宮廣場唯一的槍擊發(fā)生在蘇聯(lián)電影制作人謝爾蓋·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紀念革命的電影《十月》(October)中。
17111917年間,冬宮(以其某個前身的形式)是諸多非同小可的人物的居處,這些史詩性人物,在圣彼得堡的荒唐而大膽中,上演著自己夸張無度的戲份:任性又專橫的奠基人彼得大帝,怠惰又虐待成性的安娜一世(Anna I),奉行享樂主義的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在文化和性欲上都如狼似虎的葉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瘋子保羅一世(Paul I),壓抑的尼古拉一世(Nicholas I)。在這些統(tǒng)治者之外,還要加上顛覆性的作家亞歷山大·赫爾岑(Alexander Herzen)與尼古拉·車爾尼雪夫斯基(Nikolai Chernyshevsky),華麗的演出主持人謝爾蓋·達基列夫(Sergei Diaghilev),精神錯亂的舞蹈家瓦斯拉夫·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從神職人員轉(zhuǎn)變?yōu)橹愖h人士的加邦神甫(Fathe Gapon),從朝圣者墮落為騙子的拉斯普京(Rasputin),強硬的革命者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Vladimir Ilyich Lenin)。除了他們,還有許多作家、藝術(shù)家和音樂家,他們那具有革新性又總是反常乖戾的創(chuàng)造充分體現(xiàn)了一座不可能之都的精神,在這座都城里,一群堅韌且有抵抗力的人民與每一種厄運都戰(zhàn)斗過。在這群非凡人物所組成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演員陣容之上,矗立著他們之中最偉大也最引人注目的這座令人畏懼的機能失調(diào)的城市自身,它崛起于迷霧之中,并在1993年這個時刻有淪陷于泥沼的危險。
作者簡介:喬納森邁爾斯(Jonathan Miles),文化歷史學(xué)家、作家、演說家。從小成長于美國、加拿大與英國,曾就讀于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后轉(zhuǎn)入牛津大學(xué)耶穌學(xué)院,獲博士學(xué)位。他的作品語言簡潔流暢,節(jié)奏鮮明,考據(jù)細致。早年曾對英國藝術(shù)家埃里克吉爾(Eric Gill)和戴維瓊斯(David Jones)及其作品進行研究寫作。近年作品有《美杜莎:船難、丑聞與杰作》(Medusa: The Shipwreck, the Scandal and the Masterpiece)、《奧圖凱茲的九條命:一個蘇聯(lián)間諜的多條命》(The Nine Lives of Otto Katz:The Many Lives of a Soviet Spy)等。
譯者簡介:吳莉葦,自由撰稿人、譯者。南開大學(xué)歷史系博士,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博士后。曾任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著作有:《當諾亞方舟遭遇伏羲神農(nóng):啟蒙時代歐洲的中國上古史論爭》、《中國禮儀之爭:文明的張力與權(quán)力的較量》、《天理與上帝:詮釋學(xué)視角下的中西文化交流》等。主要譯作有:《歷史上的身體:從舊石器時代到未來的歐洲》、《耶穌會士傅圣澤神甫傳:索隱派思想在中國及歐洲》、《貿(mào)易打造的世界:1400年至今的社會、文化與世界經(jīng)濟》(合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