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回聲,心靈的合唱
有人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潘天壽卻說:詩中有書,書中有詩。(《聽天閣畫談隨筆》)蓋書法也有意象,唐人張懷瓘《文字論》曰:
探文墨之妙有,索萬物之元精,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潤色,雖跡在塵壤,而志出云霄。靈變無常,務于飛動。……探彼意象,入此規(guī)模。忽若電飛,或疑星墜,氣勢生乎流變,精魄出于鋒芒。
所謂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潤色靈變無常,務于飛動云云,就是書法之點線盤旋運動,或疾或徐,或勒或趯,或提或頓,或波或磔,或粗或細,或疏或密,從而形成詩樂般的韻律。一件好作品,無異一段活潑潑的生命之流。詩、書、畫佳作皆為生命之形式,其相通處在此。是以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器因悟草書,吳道子觀裴將軍舞劍而畫法益進,杜少陵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而寫下好詩。文藝以再現(xiàn)生命的律動為境界,是中國文化精神之所在。中國書法處于有形無形之間,不受羈束,其點之運行而成線的形式,更直觀地逼近生命的律動,心電圖以動態(tài)的曲線表現(xiàn)心律便是現(xiàn)成的佳例。 詩中有書,書中有詩豈妄言哉!再者,杜詩所具有的抑揚頓挫波瀾疊起的語言風格,與書法以點線運動取勢的運作方式有著心理上的同構(gòu)關(guān)系,二者拍合,相得益彰。職是之故,書杜詩遂乃與杜甫詩意圖一道,為歷代書畫家所青睞而蔚成大宗。
宗白華嘗言:中國樂教失傳,詩人不能弦歌,乃將心靈的情韻表現(xiàn)于書法、畫法。(《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chǔ)》)書畫與詩同其可貴的,正是其中所包蘊著的抒情主體的心靈情韻,二者所以能位列一起與詩歌溝通對話也端在于此。由此而言,篆刻又何獨不然呢!
以杜詩為題材的書、畫、印,排除文抄公與趕時髦者不必論,其作意之大端有二:一是懸之以陶冶性情,一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原文藝之始,是人類的自我意識,一種集體記憶,所以中國士大夫尤其強調(diào)詩要一唱三嘆,反復涵詠,手寫心追,以此不斷將其內(nèi)化,用來陶冶性情,構(gòu)建民族文化的集體意識。杜甫作為中國文化托命之人,一人心,一國之心的典型,在宋代便確立了其詩圣的地位,這也是杜詩成為歷代書畫家首選對象的內(nèi)在原因。文天祥《新淦曾季輔杜詩句外序》云:
世人為書,務出新說,以不蹈襲為高,然天下之能言眾矣,出乎千載之上,生乎百世之下,至理則止矣。虛其心以觀天下之善,凡為吾用,皆吾物也。
杜詩語言的直覺性及其對心理形象的創(chuàng)構(gòu),能道人心中事,言人所難言,且海涵地負般的豐富性幾于無所不包,后人以杜詩代言,緣情寫志,有他的道理在。尤其是杜詩慨世還是慨身一人心,一國之心的特點在動亂年代更能引發(fā)志士仁人的共鳴。南宋李綱于此體會甚深刻,《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云:
子美之詩凡千四百三十余篇,其忠義氣節(jié)、羈旅艱難、悲憤無聊一見于詩……時平讀之,未見其工,迨親更兵火喪亂之后,誦其辭如生乎其時,犁然有當于人心,然后知其語之妙也。
同為南宋民族英雄的文天祥《集杜詩自序》所言尤痛切:
余坐幽燕獄中,無所為,誦杜詩。稍習諸所感興,因其五言,集為絕句。久之,得二百首。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乃知子美非能自為詩。詩句自是人情性中語,煩子美道耳。子美于吾隔數(shù)百年,而其言語為吾用,非情性同哉!
顯然,杜詩的真性情具有強大的感染力與沖擊力,入人至深,其儒學精神在那個歷史階段則起到穩(wěn)定傳統(tǒng)、團結(jié)整個民族的作用。明清之際蓬起的杜詩書畫可加深我們這一理解,本叢書所收甚富甚精,讀者細審必得。
于是乎杜詩成為至理人情性中語,具有符號性,口吟手寫杜詩成為陶治性情、塑造人的心靈之重要手段。明了這一層非常重要,它幫助我們理解杜詩書寫、繪畫、篆刻的獨特意義,同時也為當今文藝界解決形式與內(nèi)容如何相適應問題提供了有益的參照。名畫《杜甫詩意圖冊》作者陸儼少現(xiàn)身說法,說自己用功是:四分讀書,三分寫字,三分畫畫。 所言讀書,特嗜讀杜。其自序提到抗日戰(zhàn)爭期間入蜀,獨攜杜集自隨,并以蜀山蜀水證諸杜集,此后經(jīng)文革直至晚年,屢蹶屢戰(zhàn),盡平生仰慕之忱作此百幅杜甫詩意圖,詩書畫妙合無垠,令人讀之動容。嗚呼!天下蕓蕓學杜甫,能得幾人用心之苦如陸公者?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因其天時地利,集詩歌、書法、繪畫、印篆于一編,可謂好雨知時節(jié),潤物之功無量,喜極而為之序。
林繼中 張家壯
丁酉秋分謹識